前天去看了台中國家歌劇院的開幕歌劇，華格納「尼貝龍指環」的序夜，萊茵黃金。

華格納的歌劇(他自己稱樂劇)演出自十九世紀後半以來，就一直能造成話題，無論在他的祖國德國，甚至在二十一世紀的台灣也都可以，以「尼貝龍指環」來說，其故事規模之大，所牽涉的時空之廣，人物的眾多，對神話的運用，都堪稱為史詩級大作，演完全部四部曲要分四個晚上，大概要十五小時左右，激起了許多導演和劇團用各種不同方式來詮釋，這次我們看的首部曲「萊茵黃金」，是拉夫拉前衛劇團的版本，此版本2008年首演於西班牙的瓦倫西亞，一直很受推崇，甚至被譽為一生一定要看一次的製作，昨天在歌劇院親眼目睹，果然精采絕倫，讓人難忘，歌劇院以此盛大開幕，算是相當合適。

在「萊茵黃金」的開頭，是萊茵河的川流不息，四部劇由此開始，也可以解釋成世界是由此誕生的，所以剛開始不只舞台，連觀眾席都應該是一片漆黑，連國家交響樂團指揮呂紹嘉都要用發光的指揮棒才行(但這時冒出了幾支手機的"火光"是怎樣...)隨著樂團的聲音漸漸激昂起來，我們穿過了水面，到達了河底，反而平靜下來，三個萊茵河女兒在游泳(符合華格納原先設定)，天真爛漫，自得其樂，但可以想見在水槽中，這會有多難演唱。然後小調陰暗的音樂響起，身型圓滾滾的侏儒尼貝龍族阿伯利希出場了～之前廣播有說飾唱他的男低音Gordon Hawkins今天身體不適，但仍堅持演出，大家給予熱烈掌聲，而後面也證明了歌劇院沒有騙人，他還真的沒有把阿伯利希那好色飢渴的活力給唱出來，原本想調戲三位萊茵河女兒的他，但實在太愚笨與醜陋，反而被嘲笑。然後水槽一直升升降降，在下面的阿貝利希鹹豬手屢屢落空。

後來萊茵河女兒得意的說她們的黃金有多神，只要去詛咒愛情，打成「指環」，就可統治世界...等等，阿伯利希一聽立刻把黃金搶走，然後把水槽「放水」，萊茵河女兒驚慌失措...

可惜阿伯利希搶完並沒按原劇設定大笑幾聲，展現他的邪惡，而是一聲不響的走了～幕拉下，樂團開始全力演奏波濤洶湧的間奏曲，此時卻出現一堆很親切的聲音：「先生，你的票是幾排幾號...」「小姐妳要快入座喔！」～蝦米～這是怎樣？...不是說，這是個沒有中間休息的歌劇，所以晚進場的都不讓他進來嗎？如今不但讓他進來，還讓「他們」都進來了，進來也就算了，人家或許只想靜靜的找位子，歌劇院也太熱心了啦。

進入第二景，我們可以看到投影屏幕打上了地球的樣子，裡面各大陸還燃燒著火，好像地球剛生成的樣子，地殼都在激烈的變動，呼應「萊茵黃金」裡面說的萬物起始，然後華格納低音號描寫著神的住所之莊嚴壯麗，投影屏幕出現的卻是個以繩子和網編出的人形或盔甲，反而像是個醜陋的牢籠，原來這宮殿的建造，將會招來諸神的災禍。

大神佛旦和夫人佛麗卡穿著太空人般的衣服，在可以升降的高台上，一切由工作人員在後精密操作。兩人吵吵鬧鬧，因為夫人不滿老公為了把妹妹女神佛萊亞作為人質，典當給建宮殿的巨人，以作為工資。佛萊亞無助哭喊，她戴著如古埃及侍女般的高帽子，然後兩個巨人就登場了～兩位男低音站在特大號的機器人頭上，這些機器人會走路，手也會動，一切都在精密的操控下，讓人嘆為觀止，但缺點也不是沒有～太笨重，沒法表現細膩的肢體動作。巨人們囉哩巴嗦，說什麼都要把佛萊亞帶走，並要大神佛旦一定要守信，這時火神洛格來了～他乘著賽格威，輕巧控制在舞台上騎來騎去，還穿著有紅色燈光的戲服，相當有科技感，也台上那些笨重的機器怪物形成對比，他成功的將巨人的注意力，轉向盜取萊茵黃金的阿伯利希。

巨人改變主意，想要萊茵黃金了，就把佛萊亞帶走，要佛旦拿黃金來交換，失去佛萊亞的諸神有如老妖現出原形，一個個變老變醜，洛格諷刺諸神即將要進入黃昏，這時燈光也打出夕陽般的紅色在他們的身上，佛旦只好打起精神，去地底找尼貝龍族的阿貝利希，他們踏上「太空船」，漸漸升高，投影屏幕則打上了由外太空進入地球，再由坑洞進入地底的情景，這如3D電影的效果相當壯麗，隨著鐵鉆聲的響起(這聲音聽來怎像是罐頭聲響 @@)，我們進到第三景地底的尼貝龍族世界，這裡阿貝里希正以黃金指環驅策他的同胞們為他工作，打造更多黃金寶物，就像一個地底礦坑或工廠，投影屏幕也用出工廠裏面的管線，一堆人則像貨物般，被倒吊在生產線上移來移去，還不時打上金粉「拋光」，好像這些人都是用黃金做的，有時背景也會有胚胎從金蛋裡形成，似乎是象徵著人從出生前，就被金錢所徹底物化，變成可供估價的產品了...只是那些移來移去的滑輪聲音實在太大，而且持續時間超久，干擾正常音樂進行。

佛旦和洛格的「太空船」在此降落，他們想要搶奪阿伯利希的指環，誘使他帶著魔盔，他卻變成巨龍，想用這個來嚇倒諸神，但這裡是以好幾個人拿著火把組合移動，好像是引喻「噴火龍」，說實在我有點失望，因為我期待的是一條等級至少在"泡泡龍"以上的「龍形」，至於用火把...佛旦我是不知道啦，但對火神洛格來說簡直是他的兄弟啊，不懂他有什麼好怕的...@@(但在劇中他得一直說:我好怕...我好怕...)後來諸神又引誘他變成蟾蜍，再把他抓住，帶回天上，這裡的蟾蜍好像是個電動蟾蜍，相當逗趣，引起觀眾陣陣笑聲。

回天上的過程是與剛剛到地下的過程相反，我們也離開地底升到天空，再到外太空，又看到了地球的全景，然後就在諸神居所私設刑堂，押人取「環」。只見阿伯利希把那些由黃金打造的「人」招來，一一疊了起來，好像疊貨物，似乎又象徵著人的被物化，金色的燈當然也要拋光一下，賣相才好～後來洛格又逼他交出魔盔，但佛旦最後要的是指環，反抗無效，阿伯利希的聲音越來越無力，連譜有拉高的地方也降低，樂團也常掩蓋了他無力的哀鳴，最後他留下對指環擁有者的詛咒走了。

佛旦欣賞到手的指環，得意洋洋，諸神覺得佛萊亞將被拯救，一個個如降甘霖，這段音樂是今天NSO演奏最美的一段。不過滿奇怪的，今天不管黃金或魔盔都做的金光閃閃，「指環」本身反而顏色黯淡，我想這是不是是要象徵指環的災禍呢？

兩個巨人帶著被囚禁的佛萊亞再度登場，他們要求諸神，要把黃金堆的和佛萊亞一樣高才行，我第一個想到的是～佛萊雅那頂高帽子要摘下來吧？不然可是要多疊很多黃金，那諸神豈不虧大了？...沒想到，這帽子完全沒摘，一堆由人所飾演的黃金就還是疊到佛萊亞的頭了，我想這高帽子是不是象徵著對黃金的無止盡慾望呢？但巨人不滿意，說還看的到佛萊亞的頭髮，洛格只好拿魔盔給她戴上。但...巨人的敲詐是無止盡的(真希望佛旦不要阻止雷神將他們用巨錘爆頭)，又說還看的到佛萊亞的眼神，這"眼神"是用一盞強光來代表的，觀眾席這時又響起了陣陣笑聲。

這下佛旦死也不肯把他手上那只「黯淡的指環」，給貪得無厭的巨人，衝突一觸即發，這時一台「瓦礫車」推了出來，從瓦礫中，由我國著名聲樂家石易巧飾唱的大地之母愛達現身了～她以渾厚的嗓音警告佛旦不要貪戀指環，快點給巨人，諸神的黃昏即將來臨，然後就消失了～不知是該慶幸還是遺憾，這短短的出場，竟然是我覺得今天兩個多小時的演出中，唱的最好的一段，她就是有能力一出聲，就讓所有人的注意力，甚至「記憶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佛旦聽了她的建議，把指環給了巨人，兩個巨人得到一切的財寶後，卻開始爭執，其中一個巨人打死了另外一個，阿伯利希的詛咒似乎靈驗了，連諸神都覺得可怕，樂團也敲出了重擊的鼓聲，空氣中充滿著陣陣的不祥氣息...

這時由我國著名聲樂家葉展毓所飾唱的雷神東內(其實就是索爾)，開始集合雨霧，投影屏幕也打出了雲霧匯集的壯觀畫面，東內在舞台的中心前方，手上的重錘一敲，屏幕出現了萬千水滴，雲霧就幻化成美麗的彩虹橋，六台豎琴奏出繁星點點般的細緻音符，很可惜坐的位置無法看到樂團中這麼多豎琴演奏的畫面(在樂池裡)，不然這應該美得沒話說：

 

經歷過如此震撼及美麗的音響交替後，「萊茵黃金」即將進入尾聲，諸神要走上彩虹橋，進入巨人所搭建的「瓦哈爾天宮」了，但佛旦仍憂心忡忡，他怕失去了指環，諸神地位將不保，天宮也會被攻陷，但他又不願奪回指環，所以他產生出孕育出新物種～人類來幫他，並將給他一把神劍使用，輝煌的寶劍動機由小號吹奏，要英勇的出現了，象徵人類的誕生，只是在此關鍵時刻，小號竟然走音了！有種未出師身先死的「悲壯」...

然後舞台的後方打開，一群人吊著鋼索組成「人網」，這可能有多重含意，可以說是象徵著諸神的時代結束，人類的時代到來，但這些半掛在天空的人也有可能是諸神之一，因為諸神都是「人形」，又喜歡待在半空中。而在諸神歡天喜地進入瓦哈爾天宮之時，萊茵河三女兒仍在悲嘆她們失去的黃金，被當作諸神與巨人間的交易，沒有人要還給她們，所以她們哀嘆在天界的那些人都是無恥之徒，真情與純潔只存在於她們所在的河底。有趣的是，導演安排萊茵河三女兒在天花板唱歌，諸神卻在下面的舞台上，看似與劇情的設定相反，但以美德的高度看來，這樣才是對的。

最後的尾聲我還滿喜歡樂團的處理，雖然華格納低音號音準有毛病，整體也不夠壯闊宏偉，聽來不夠過癮，但本來諸神進入「瓦哈爾天宮」就是悲劇的開端，當然就沒什麼好放煙火的啦...@@

若問我喜不喜歡這版本的詮釋？我只能說一半一半，非常欣賞其中的壯闊意境和現代感，也能對應華格納的劇本及含意，給予相應的手法來詮釋，所以既新潮但又不違背原著的精神，相當難能可貴，之前有看過好幾個製作只要一搞怪，就完全不管原著了，甚至認為是對創意的限制與包袱。

但我覺得科技感也太過了些，例如聲樂家們各自站在自己的機器人或高台上，這些機械設備雖然引人注目甚至讓人驚嘆，但無論如何就是不靈活了些，無法表達劇本內許多爭執，激鬥，推擠，甚至擄人勒贖，強盜殺人...等等遠古世界的赤裸裸行為，舉個例子，當一個巨人被另外一個巨人所殺時，因為都是乘坐高大的機器人，不可能做出擊殺及倒下的動作(會壓死人啦 )，所以看來不痛不癢，難以讓人驚恐(雖然樂團有用力打鼓)，那很難讓人對指環的可怕詛咒，產生驚若寒蟬般的效果。

還有飾唱佛旦的Jukka Rasilainen，音量及宏偉度或許夠吧，但好像唱的也太冷調與理性了，尤其在第四景他感嘆累了一天，終於可以進新的天宮休息，並邀夫人佛麗卡也一起進入時，感覺像是一個旅館服務生招呼客人進門一樣，感受不到其作為神的威嚴，和因此產生的軟弱，簡言之就是太制式了點，有唱出那些音符來，表情與動作卻是不夠。

導演或許藉著這個製作已經淋漓盡致的表達了他對指環的中心理念：諸神滅亡日，人類興起時。有血有肉有愛有恨的人類，終究會把這些貪戀權力與財富的諸神、巨人、侏儒給打敗，所以「人」才是重點，這已經由在劇情中並未出現，卻在演出中頻頻出現的「人」的意象所證明。但我不完全贊同導演的想法，因為指環的中心點如果是在「人」的誕生，那華格納就不會安排齊格飛的死亡，以及布倫希爾德的犧牲，結果指環又回到萊茵三女兒手中，等於恢復成最初的狀態，以他在一八五四年寫給朋友的信及後面的劇情發展來看，驗證「有生成，就也有滅亡」，這條自然律恐怕也是劇情主軸，這觀點對人類社會的前景也不抱希望，因為都有沒落之時，以現在來看，人類社會的各種亂象，真有比「萊茵黃金」中的場景來的更輕微嗎？

在「萊茵黃金」中，我們看不到有什麼浪漫愛情的段落，只有爭奪的你死我活，有人或許覺得太剛硬及無趣，但坐在劇院中兩個半小時下來，那些場景遠及天上、地下、河底的無比壯闊，遠古各族之間的鬥智鬥力，華格納的天才，又能讓音樂產生最適切的描寫，絕對是所有戲劇(不單是歌劇)演出中難得一見的體驗，眾同好樂友也藉此機會聚會天南地北聊得開心盡興，甚至到晚上還不捨得離開，演出是一時的，但感動是持續的，這才是這次去台中的最大收穫。

這次演出還有若干問題，在音樂廳的音響，就坐的動線上也有諸多值得檢討之處，但最重要的～台中國家歌劇院是「歌劇院」，不會想當另外一個國家戲劇院吧？雖然不是說只能演歌劇，但歌劇應該是佔主導地位，整個樂季全本歌劇製作只有這一齣(沒看錯，只有一齣)實在太少，何況歌劇票房在國內一向就算前段班的，為什麼不多演幾齣呢？一年幾億的預算就算製作五齣歌劇，也綽綽有餘吧？國內歌劇風氣的培養，歌劇院居首要地位，應該要有使命感和熱情，若演了一齣轟轟烈烈的歌劇後就把歌劇給「放生」了，整個樂季都謝謝再聯絡，也不考慮自製歌劇(國內有這能力)，那這次的亮麗演出只是個開幕大拜拜，下次只能等「周年慶」了...

文／夏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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