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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29 11:51:58瀏覽7017|回應11|推薦120 | |
從我認識古典音樂以來,都是聽男作曲家的作品,好像古典音樂,就應該是男生寫的,中間偶聽一點女性的作品,例如克拉拉‧舒曼,芬妮‧孟德爾頌,但都沒留下什麼印象,直到一位法國小女生的出現。 今年是法國女作曲家莉莉布蘭潔(Lili Boulanger,1893-1918,法語讀音接近莉莉‧布朗熱)逝世一百周年,但很少看到有紀念活動,法國音樂本來就不是普受重視了,何況還是一位女性呢?而她的身體虛弱及早逝,更無法為自己的音樂請命及宣傳。 記得我第一次聽到莉莉的音樂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下,那是「詩篇第130」( psalm 130),指揮樂團的正是她的姊姊,有名的音樂家與教育家納迪亞‧布蘭潔(Nadia Boulanger,1887-1979)。剛開始聽還沒有任何感覺,但後來簡直就是瞠目結舌,急忙問這到底是誰的曲子,後來知道是一個年輕女生寫的,更是不敢置信,從此後就對她入迷。她的曲子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脫俗及神秘意境,所使用的音樂和聲大膽,演奏也不容易。 這位被認為如果再多活十年,可把當時所有男性作曲家比下去的莉莉,出生於1893年8月21日,在典型的音樂世家,父親在巴黎音樂院教書,祖父也是一樣。莉莉自幼身體就很差,據說是因為兩歲時得到重度支氣管炎,導致免疫系統受損,到十六歲前甚至沒法固定上音樂課,但莉莉非常有音樂天分,六歲就能唱佛瑞的藝術歌曲,也開始作曲。 還好她有姊姊納迪亞的指導,漸漸成熟,也成為著名作曲教師魏達爾的學生(Paul Antoine Vidal,1863-1931),做了很多賦格與對位法方面的練習。1912年,她初次報名羅馬大獎,這是一個由政府出錢,讓學生去羅馬梅迪齊莊園留學的獎項,可惜後來因為身體無法支撐而被淘汰。隔年,二十歲的她捲土重來,以清唱劇「浮士德與海倫」一舉奪下羅馬大獎,這是連姐姐都沒法成功的挑戰,當時對女性作曲仍有很大的偏見。但當「浮士德與海倫」的樂音在場中響起,很快所有評審都陶醉在其中,一致決定將羅馬大獎頒給她,這是歷史上第一次有女性獲得,莉莉的才華可說無庸置疑。當時她十分冷靜,並未給在場演奏的音樂家任何指示,姊姊納迪亞負責彈奏鋼琴,正式管弦樂版的首演則在四個月後的1913年11月8日舉行,莉莉的管弦樂配器手法,連德布西也給予好評。
莉莉與進入羅馬大獎決選的同學們,可看出只有她一個女生 她去了羅馬的梅迪齊莊園,在那努力的創作,讓靈感自由飛翔,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但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她回到巴黎,參予發起所謂「法美國家音樂協會」的活動,主要目的是支援參戰的音樂院同學,也耗盡了她的體力,但仍繼續揮灑作曲的彩筆,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1918年3月15日,不到二十五歲的她告別了人世。 她的降生,就像是一個美麗而奇妙的誤會,她的音樂是天國的泉水,涓涓細流到人世中,多彩多姿;清秀甜美,但也高亢震撼。有人說她因為身體不好,長年只能在家中休養,其實她也很愛交朋友及參加宴會,外貌與性格也很有魅力,雖然很難去音樂院上課,但與佛瑞為首的當代法國大作曲家都常有交流,在一個沒有唱片的年代,要成為一個成功的作曲家,這是絕對有必要的。 莉莉從小就經常參加音樂會,有時也自己作為演奏者,在德布西歌劇「佩利亞與梅莉桑」的試演時,八歲的她也參加了,她作曲的經驗與對樂器的運用得力於這些演出不少。姐姐納迪亞認為她的作曲不屬於任何學派或流派,完全是獨立的。的確,那種脫俗的女性氣質,並沒有任何男性作曲家的作品與之相似,但在她的初期作品中,多少可聽到一些前輩如德布西,佛瑞的聲音。就以她的成名作,清唱劇「浮士德與海倫」(Faust et Hélène)來說,那種唯美,充滿象徵性的管弦樂確實承襲了德布西等人的風格,也很愛用教會調式,製造古老的感覺,特別愛用突然升半音的方式表達出熱情與昇華,尤其是浮士德初見海倫的時候,也超愛用九度和絃,也能兼顧戲劇性,特別是最後特洛伊戰爭死去的幽靈們出現,要搶奪海倫時。這齣清唱劇可以當作一齣小型的歌劇來看,其中浮士德的熱情迷戀,海倫的欲拒還迎,魔鬼的諷刺警告,以及變化多端的管弦樂,都十分精采,成為她最動聽的作品。特別是大多浮士德相關的音樂作品都只描寫第一部的瑪格麗特,這描寫第二部海倫的作品更顯珍貴。
她的歌曲集「空中的空地」(Clairières dans le ciel),也是寫於1913年,乍聽之下,會覺得類似佛瑞或德布西的作品,一首一首的戀曲,表現男子遇見女子,為她神魂顛倒,最後還是失去她的心境。莉莉細緻的將這時而欣喜,時而憂傷的詩詞譜成音樂,她愛用的和聲外音,九和弦等展示了一個不和諧的奇異世界,在熱戀時,世界好像只是一個旁觀者…在「如果所有只是一個貧乏的夢」(Si tout ceci nest quun pauvre rêve) 這首歌,她使用了華格納崔斯坦與伊索德前奏曲的上升半音音階,最後的「到明天剛好一年」(Demain fera un an),是整首歌曲及最長大的曲子,演唱大概要十分鐘,表現男子的悵然若失,是相當大膽且破格的創作,那些細膩的轉折,是莉莉發揮她女性作曲家的本領之處。 她的詩篇130( psalm 130)可能是她最有震撼力的作品,也是最具個人風格的。剛開始就展現她對降記號調性的愛好,是多達五個降記號的降D大調,並且把開頭的旋律,直接堆疊成不和諧的和聲,形成巨大的高潮,若是覺得女生寫的作品都是抒情或有氣無力的人,應該聽聽看,勢必改觀。合唱唱著:「耶和華,我從深處向你求告,主啊,求你聽我的聲音!願你側耳聽我懇求的聲音!」,其陰暗與低沉感,猶如在深淵下的祈求,到「耶和華」這句時,突然升為還原D,有種突然見到光芒的感覺。但主旋律是用比較教會調式的寫法,很少出現傳統的大小調結構,並且重複多次,給人的感覺是古代教徒的深切祈禱,相當符合詩篇的意象。雖然有人說她使用了過多的模進,似乎作曲技巧不是很成熟,但又有誰有更好的方式,來描述那層層疊疊,如同從深淵上達天聽的祈禱呢?而她安排獨唱的方式主要是以五聲音階,氣氛脫俗,使人印象深刻。 1917年的「一個年老佛教徒的祈禱」(Vieille Prière bouddhique)將她音樂的神祕性展現無遺。雖然是c小調,但剛開始就缺第三級音降e,成為空心五度,又將第二級音d降半音,聽來像是弗里幾亞調式,古代的味道就這樣產生。但她的和聲完全是自由而新穎的,在空心五度疊上了剛剛的降d音,神奇的給人超越時空的感覺,莉莉常常將旋律加入不在本調性的音,並將之加入和聲中。「讓所有會呼吸的生物,在各地的生物…所有的男人,女人,亞利安人,非亞利安人,所有的神,所有的人,那些滅亡的,在東方的,西方的,北方的。南方的,讓那些都存在著。沒有敵人。沒有障礙…讓他們自由自在,走他們命定的道路。」到最後第三級音降e的加入,才比較確定是c小調,但最後仍是以空心五度結束。無論歌詞,甚至音樂都充滿神秘與空靈的意味,雖然莉莉並非佛教徒,但她的音樂自然就讓人想到佛教,那是一種古老但豁達的胸懷,也可能是莉莉對當時戰亂的世界,以及自己衰弱身體的一種深切盼望。 她最後完成的作品慈悲的耶穌(Pie Jesu ),是在彌留之際口述,由姊姊娜迪亞完成的,也是她為自己寫的安魂曲。「慈悲的主耶穌,求你賜他們永遠的安息。」再一次,剛開始像是g小調,但又像是弗里幾亞調式,前奏弦樂就已奏出降g,後來女高音唱出了這個音,干擾了此調式的平靜,然後又是降第二級音a,瀰漫著特殊的音響。最後是以多利安調式結束,在g-b-d的結構中,再加入了e音,好像也摻入前面弗里幾亞的要素,曲子就在一片錯愕中結束,也見證了一位才女生命如流星般的短暫。 她晚年竭盡全力,但未能完成的歌劇「瑪蓮公主」(La Princesse Maleine),是根據梅特林克的劇本,承繼了德布西的「佩利亞與梅莉桑(事實上德布西也曾希望以此劇本寫歌劇),這齣悲劇是從格林童話改編的,充滿憂鬱的森林,墓地,詭異的紅色月亮,鬼火,屍體,死去的天鵝…等不祥的意象,還有與幽靈的對話。梅特林克答應把劇本給莉莉使用,顯然相當看好她,以出版威爾第,普契尼的樂譜聞名的里考第(Ricordi)也已預訂這齣歌劇(莉莉要不要當一位歌劇作曲家啊)。
莉莉與姐姐納迪亞 但莉莉因為去世而無法完成,事實上,她已寫了大量的草稿,大概有三大冊,寫到了最後的第五幕,而且是比較完整的總譜方式書寫。莉莉在臨終之時,曾希望姐姐能代為完成,但她認為自己不是優秀的作曲家,無法完成,所以至今仍無法上演,這無疑是極大的損失,根據目前的草稿看來,若完成將會是二十世紀的輝煌鉅作,莉莉留給這世界的遺憾,實在是太多太多了,這些特殊的生命體驗,對一位體弱多病短命的女性音樂家而言,只能藉由音樂,將之傳達給後世的聽眾,如今一百年過去了,聽她的音樂就像接近她無邊無際的思緒,感受她清澈無垢的聲音,短暫的生命,將與永恆連結。 文/夏爾克(原刊於去年十月的三聯愛樂雜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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