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穎

　　我在美國獨居已經十年，認識了一對感情很好的老夫妻，他們是蘇菲與羅杰，是我的鄰居。

　　蘇菲與羅杰的緣份很奇妙，他們曾經是小學同學，但小學畢業以後各自學習、成長、嫁娶，然後都離了婚。

　　有一次，他們在花市「撞」到彼此，因為被對方的氣質打動而開始約會；一開始，他們並不曉得彼此是舊識。

　　第二次約會的時候，兩人聊著聊著才發現雙方都對彼此的名字「有很熟悉的感覺」，但就是老想不起來曾經在哪裏見過。

　　小學畢業已三十多年，兩人的外貌當然改變了不少，但名字和小學的捰W當然沒變，一經對質查證，連小學老師的名字和班上最搗蛋的小男生愛抓女生辮子的陳年舊事都想起來了。哈！果然是老同學！

　　感嘆這種在花市「撞」出來的緣份太奇妙、懷念往日美好的讀書時光、各自經歷過一次失敗的婚姻……聊不完的話題讓他們更親近了。

　　他們還發現兩人居然都有很喜歡爬山及往戶外跑的「毛病」；是的，這在彼此的前妻前夫眼中居然都是一種壞毛病。

　　有共通的話題，一致的興趣，相同的背景，他們一陷入愛海就無法自拔，不久之後羅杰求了婚，蘇菲猶豫了半年，然後答應了。

　　兩人結婚雖已二十多年，都是白髮斑斑的銀色夫妻了，但感情好得連他們家裏的兩隻貓都要眼紅爭寵呢！

　　舉例來說，他們的家規是：家人一定要一起做同一件事！

　　當蘇菲在作菜時，羅杰會幫忙切菜調酒裝洗盛沙拉的盤子湯匙什麼的，而在羅杰當主廚的日子時，蘇菲也理所當然是副手。

　　如果蘇菲在洗碗時，羅杰一定會在旁邊晃來晃去，雖沒有幫上什麼，但是會從背後抱住她的腰、或是拉拉手、說說笑話什麼的，兩個人會一起站在廚房忙和，不會讓任何一方太累或太閒。

　　他們外出時一定是手牽著手，不論逛公園、逛菜市場或逛大街，兩人的手一定要牽著，夫妻倆「黏」到就連躺在床上的入睡前幾分鐘也是牽著手的。

　　還有，我常常坐在自家庭院樹下乘涼時聽到羅杰大喊： 「親愛的，趕快來看這一段，好好笑喔！」

　　那是羅杰的壞習慣，他每次讀到好看的書都一定要喊蘇菲來一起看，即使蘇菲常常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沒有讀過前面的部分怎麼知道後面好笑在哪裏？』但她還是會很配合地和羅杰一起大笑，然後摸摸他的頭，慢慢走開去做自己的事。

　　蘇菲對我說， 雖然她常常也窩在房裏看書看到渾然忘我不想放下，但羅杰會這樣叫她，表示她在他心中還有點份量，他看到好的事情時一定會立刻和她分享，這算是好老公的表現，女人千萬不要嫌男人這種行為很煩，而是要好好珍惜他的好處。

　　這是恩愛夫妻能夠相守到老的「甜蜜婚姻寶典」，我和他們倆數年相處下來收集了不少，當寶一樣珍藏著，期盼有一天遇到意中人時能夠派得上用場。

　　蘇菲常說：「有些事情要做過之後、比較過後，才會明白自己從前有多麼愚蠢。」

　　我覺得奇怪，兩老夫妻形影不離地，那種羡煞旁人的濃情蜜意真是甜死人不償命了，有何蠢之來？後來才知道，她指的蠢是第一次婚姻裏的種種不愉快。

　　然後，蘇菲開始一點一滴地告訴我她對兩次婚姻生活的體悟；為了能更完整地搜得資訊，我乾脆在一個週日的午后把她約來家裏聊天。

　　我想，有些事情太細節，蘇菲可能不會想讓羅杰知道，所以我只約了蘇菲來家裏；我們邊吃起司配紅酒，蘇菲就邊聊著往事。

　　蘇菲卅八歲才結第一次婚，而前夫那時已經是梅開第三度了；從前夫的子女口中得知，他的前兩度離婚都是因為他搞外遇。

　　蘇菲說了很多前夫的壞處，也說了很多關於羅杰的好處，老人家記憶力不好，斷斷續續地說了些小枝小節， 為了清楚地區分出兩個男人的相異之處，我整理過後，用「比較法」在以下呈現出來。

　　羅杰的外形：老實的、笨笨的、不起眼的，一輩子都不會有一見鍾情的機會，但是因為他有內涵，所以「二見鍾情」的成功率非常高。

　　前夫的外形：高大英俊、風度翩翩、眼睛還會放電，所以總是很容易就勾引到女人，吃香得很。

　　羅杰的經濟能力：自己開公司 。付帳的習慣很 man ，約會時他總是堅持男人一定要付帳，在結婚前更主動把一大筆錢匯入蘇菲的銀行戶頭，讓她無後顧之憂；而且婚後家庭的所有開銷都由他的戶頭支付。

　　前夫的經濟能力：心理醫師，收入不少，但 什麼都要分一半，婚前一點徵兆都沒有，婚後突然開始分得很清楚。床、洗衣機、洗碗機等所有的帳單，都要分一半，吃定了「結婚」二字，好像在說：「婚都結了，看妳還能跑哪裏去？」且在離婚之後，家裏較值錢的音響、電視、水晶擺飾等，他都搜刮了去，蘇菲性子溫軟不會和他相爭，白白吃了好大的虧，明明都是兩人共同出錢買的好東西，他卻全要拿去，真是有錢的小氣鬼一隻。後來蘇菲繼續付著剩下的房貸，前夫外遇理虧，官司打不過，房子才算完全屬於蘇菲的。贍養費：一毛都沒有！

　　羅杰的個性：天性沈穩、有時是大而化之的率性、體貼、熱心助人、喜愛戶外活動，也看書及聽音樂，溫柔豪氣兼而有之。天涼時怕蘇菲冷就主動替她添外套，肚餓時作菜給蘇菲吃，體貼入微的照顧打動了蘇菲的芳心，蘇菲才答應勇敢再嫁一次；而且這種情意二十年不變，像老乳酪及紅酒，越陳越香濃。他會尊重蘇菲的意見，做什麼事、買什麼東西都會先和她商量，會先得到她的同意，而不是想做就做。

　　前夫的個性：很注重衣著儀容的整潔、喜歡聽音樂、泡酒吧、看漂亮女人，認為「全世界比他優秀的男人都和他有仇」。 動不動就為了一點小事發脾氣或賭氣，情感熱烈奔放，無法分清普通女性朋友和老婆的分別。雖然堅持家庭財務要分一半，但是所有的家務事，像作菜、洗衣、餵貓的時候，他就「忘了」要分一半了，蘇菲每天下班回來還是要趕著作菜給他吃，這時候他就忘記公平 fair 這四個字母怎麼拼寫了。他因外遇而離婚的藉口是：「我對妳沒有感覺了。」前夫的父親也是個外遇高手，有先天的「外遇環境＋外遇基因」，再加上前夫的第三度外遇，證明了外遇在他身上竟是會「遺傳」的。

　　羅杰對婚姻的態度：離過一次婚，有一個小孩要扶養；離婚原因是太專注於事業而疏於照顧老婆。這第二次就很謹慎，不再犯同樣的錯。

　　前夫對婚姻的態度：離過兩次婚，有兩個小孩要扶養。離婚原因：三次都是因為他搞外遇（真是「一次外遇，終生外遇」）。打算一輩子都要靠他的魅力，靠欺騙女人來幫他扛家庭責任，哪個女人有錢他就往哪兒去，美其名誇獎她們獨立，但事實上是不肯吃虧。

　　「真是個專吃軟飯的爛男人！」這句話是我聽了以後憤憤不平偷偷加的，蘇菲是超級有氣質老好人一個，才不像我會這樣大剌剌說人壞話。

　　我對蘇菲前夫那種「一人付一半」的態度很感冒，他們不但出外交際應酬各付各的，連房貸也是各付一半。

　　你知道，女人的薪水總是比男人少，那所謂的「各付一半」其實精算起來，女人還是付掉比較多的比例，吃虧比較大。

　　你看看、你看看，這女權至上、凡事講平等的結果，女人其實沒有占到多大的便宜，反倒是男人懂得利用這種心理，海撈一票。

　　我覺得蘇菲和她前夫的那一段感情，不像一場婚姻，倒比較像是一間合夥公司。

　　以公司的運作模式來看，兩人各出資一半合力生活，其中一人找到更好的發展機會就拆夥，各分東西，資產負債總清算，誰也不欠誰，沒有誰被誰養的問題，這是資本主義套到家庭制度的結果。

　　但是，家庭是這樣斤斤計較之下的產物嗎？組成家庭不就是要雙方無怨無悔地付出、互相依持照顧而且不求回報的嗎？

　　未婚且可以獨立養活自己的我，對這種「家庭」定義感到很茫然。

　　但我卻知道，不肯吃虧的男人，不是好對象！

　　蘇菲說，經歷了這兩段婚姻，她的領悟是：「經營婚姻像種花，初期的種種浪漫像開得燦爛亮麗的花朵，當你以為婚姻很美好時，花莖底下其實早已有了問題，也許根部早已開始腐爛，也許土壤不夠營養肥沃，也許花盆太淺讓根無法繼續伸展，也許裏頭有蟲蛀，也許天外飛來一隻漂亮的鳥來叨走……很多很多有問題的婚姻，初期都是看似美滿幸福的，但如果其中一方沒有繼續努力經營，這盆婚姻的花就很危險了。」

　　我說蘇菲和我年齡相差那麼多，果然是有那麼一大條代溝存在的，因為她把婚姻和種花一起比喻，而且說得好玄，沒結過婚的我無法立即吸收，更無從領會，我要她說得再淺白一點。

　　她接著說：「剛結婚的時候，我相信我會是前夫的最後一個，這就犯了很多人常犯的毛病～『男人想當女人的第一個，女人想當男人的最後一個』；一開始我的觀念就有問題了，但我並沒有發現，還繼續交往下去。這是第一個錯！」

　　嗯～對耶，很多女人都會以為自己多有魅力，可以成為男人的「花心終結者」，結果都因為太過自信而浪費了自己的生命去陪一個扶不起的阿斗男。

　　蘇菲喝了一口紅酒又接著說：「再來，我們美國人從小到大都被教導要獨立、要自主，所以我就接受了前夫凡事各付一半的觀念，卻不懂得爭取身為妻子應有的權益。再度結婚以後，羅杰對我說：『家庭主婦所做的勞動都是不收費的，妳們不計較金錢地付出那麼多，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要求男人養家，因為，沒有主婦就沒有家庭啊！』」

　　「哇～羅杰真真切切是個『男人』呀！」

　　「對呀！雖然很多人會說羅杰有點大男人，但我卻很享受他的大男人主義呢！這是向妳們東方人學的喔！妳們東方女性雖然地位低落，但在某一程度上，是占了男人很大便宜的，例如『男人要養家活口』的傳統觀念就很可取，這點我是非常贊同的唷呵呵呵。」

　　「哈哈哈，我們有句話說，吃虧就是佔便宜啦！但是，我們也有先進的觀念喲，例如妳們英美女士婚後還要冠夫姓，我們現代女性都不冠夫姓了唷！」

　　「真的？」

　　「真的！」

　　「那我們真的有必要檢討一下囉！」

　　「聽說伊莉莎白泰勒結了七次婚，每一任老公的姓都還在用，連起來一串又臭又長，真的很難看耶！」

　　「是啊！啊，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

　　「說到第一個錯。那再來呢？」

　　「在第一次婚姻裏頭，我那時以為，我毫無怨言的當職業婦女的那種『雙倍付出』會換來美滿的婚姻，我以為我是花朵底下的葉子，可以靠自己的凋謝來換得家庭的美滿，結果證明我只是異想天開。不知反抗男人的欺壓，這是第二個錯！」

　　「也不能都怪自己啊，這世界人人都想著賺錢，誰有時間和精力去教別人怎麼和異性相處？教別人怎麼處理感情問題？學校又不教，父母也不懂教，大家都是撞得頭破血流，都一樣啦！」

　　「那些賺翻了的專業婚姻諮商師就不一樣囉！」

　　「這倒是，他們巴不得全世界夫妻都吵架，都去找他們商量怎麼挽救婚姻喔！咦～為什麼他們不出書造福人群啊？」

　　「有啊，書店很多暢銷書都是這一類的，妳可以去買來看啊！」

　　「耶……老實說，我很『崇中』，我雖然住在美國，但是妳們洋人的書我很少在看。」

　　蘇菲笑說：「這樣不好喔，妳得把中西不同的地方比較出來，寫給妳的讀者看啊，要給讀者實際的知識，而不要只寫些風花雪月的無聊夢幻羅曼史，那對人對己都沒有用耶！」

　　「咦……我有向妳提過我是靠寫『無聊夢幻羅曼史』賺錢的嗎？」

　　「沒有，但我早八百年前已經猜出來了。」

　　「可惡，我有做得那麼明顯嗎？我額頭有寫：『我是無聊夢幻羅曼史作家』嗎？」

　　「我不告訴妳，妳自己慢慢想為什麼我可以猜得出來妳的職業內容，我還有第三點還沒講呢，聽我說啊，性子不要那麼急嘛，年輕人，這樣會錯失很多美妙的瞬間喔！」

　　啊～美妙的瞬間！？有玄機！

　　啊她到底是怎樣猜出我寫的是風花雪月的無聊夢幻羅曼史？她又不懂中文，不可能偷看過我的書啊！嗯……

　　蘇菲不理我的沈思，她接著說：「在第一次婚姻裏一直忍辱負重的我，雖然沒有發出怨言，但我的行為舉止卻是動搖婚姻的原因之一。」

　　「喔～怎麼說？」

　　「家庭本來就是共有的，所以家事理應分擔，我逞能，把所有事都攬來自己做，久而久之他會以為我不需要他，所以向外發展，找一個柔弱一點的、需要他幫忙的女人。不懂男人的心理，這是我的第三個錯！」

　　「哇！有這種事？妻子太好、做得太多也不行？啊男人到底是想怎樣啦？！」我差點想掀桌子了。

　　蘇菲差點被我逗得笑翻，而我真的有滿腦的金星亂冒，不懂到底什麼才叫做「好妻子」。

　　一個妻子出外工作是想減輕丈夫的負擔及實現自己的能力，結果很多女人被先生和小孩嫌；先生怪她們不好好理家照顧小孩，小孩怪她們不像別人的媽媽那樣會送營養的愛心便當及接送上下學。

　　如果聽了先生小孩的話待在家裏當賢妻良母了，男人會嫌妻子沒用，都在逛街吃喝聊是非花他辛苦賺的錢，小孩會嫌媽媽怎麼什麼都不會，只會待在家裏睡覺。

　　女人難為，妻子難為，母親也難為。

　　蘇菲說：「我提過的這幾個錯誤環環相扣，到最後就變成了離婚，以及附帶的時間、金錢、及精神損失，如果我早知道該怎麼挑選男人，我就不必受這麼多苦了。」

　　「說得也是！還好妳遇到了羅杰，他很不一樣耶，把妳疼得像珍寶似的，妳當初怎麼知道他是『好男人』的？」

　　「很簡單啊，羅杰跟我前夫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這就可以知道他是好男人了呀！」

　　「哈哈哈……原來這麼簡單！對呀，把壞男人完全相反過來，那就是好男人了呀！妳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嗯～對啊，沒有遇過壞男人，怎麼知道什麼是好男人？而且壞的不去，好的不來嘛！恭喜離婚啊！」

　　「咦～『恭喜離婚！』嗯……乍聽之下很古怪，但細細想來滿有道理的，如果不是因為離婚，我怎麼能碰到羅杰喔？」

　　「就是啊，原來離過婚的人只要肯改過，那也有可能比單身的笨蛋好呀！離過婚的人，不見得都不可取啊！」

　　「那當然，妳看我和羅杰，我們這兩個離過婚的人，多麼可取啊！但有一個觀念要澄清喔，如果一個人只離過一次婚，我們可以猜想那是他們前任配偶的錯；但一個人若是離過兩次、三次以上的婚，那很明顯肯定是他個人的錯，那種『多次離婚』可就不是很可取的囉！」

　　我問蘇菲恨不恨前夫，她說：「要我恨他？他才沒有那麼偉大呢！我相信 god 所有的安排都有祂的道理在；因為遇見過壞男人，所以我學會了寬恕和包容異己，這是很美妙的人生經驗呢！」

　　哈！原來洋人也有阿 Q 的偉大胸懷，我還以為只有中國人才認識阿 Q 呢！

　　據我所知，蘇菲信奉的是天主教，天主教的教條之一是不能離婚，不過因應廣大的離婚浪潮，教條改為『再婚時不能進教堂』，這顯示離婚、再婚在天主教裏是多麼嚴重的事；事實上，信教太深的她當初對於再婚也頗為猶豫，但事實證明，她再嫁是嫁對了。

　　蘇菲對兩次婚姻的結論則是：「人生像下棋，一子下錯了就可能滿盤皆輸，你自己下人生的這盤棋，起手和方向都要靠自己，將來錯了也別怪別人，因為棋是你自己下的。」

　　愛玩的年輕人我馬上提議：「下棋，下棋，我們來下西洋棋怎麼樣，哈哈哈……」

　　一場老年人和年輕人的「中西亂談」就這麼嘻嘻哈哈地結束了。

　　他們倆老早知道我是靠寫字混飯吃的，當我問他們介不介意我把蘇菲的愛情故事寫出來時，他們倆大方地、異口同聲地說：「 No problem ！」

　　蘇菲還說，如果自己經歷過的那場失敗婚姻能夠幫助別人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幫助別人過更好的生活，她可是會很開心的呢，而她親愛的 god 也會很高興她這麼做的。

　　於是，我寫下了蘇菲的愛情故事。

【蘇菲的愛情故事】／方穎

P.S.: 感謝莫大的美美圖畫－路燈下的門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