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穎

星期六近午時分，我在超市附近的街角撿到一個迷路的小男孩。

為什麼不是別人撿到，而是被我撿到？

嗯……大概是因為我個子矮吧？所以我和小男孩的眼神可以接觸到。

從超市出來以後，我腦子邊想著後天要交的報告，眼睛遠遠地一瞥就看見那個張著既無辜又緊張的雙眼、將小小的右拳放進嘴裏啃咬、在街角不安地跺來跺去的小男孩。

從他的這些動作來看，我想，他迷路了。

小男孩長得很漂亮，一張白潔無暇的娃娃臉很令人喜愛，所以我才注意到他；但最重要的其實是他的眼神，因為我讀到了他眼神裏的慌張。

當過往路人都匆匆從他身旁走過，而我和他一眼對上時，我感同身受地讀出了那種迷失在茫茫人海裏的慌張。

真糟糕！他的家長是怎麼搞的？怎麼會把這麼可愛的小孩忘在車來車往的地方呢？這多危險啊！

我剛採買完下星期要吃的食物及日用品，背包全塞滿了，肩上的感覺很沈重，我雙手還抱著一大串衛生紙，但一看到小男孩驚慌的眼神，我覺得他一定比我還要難受，所以決定上前去幫助他。

我蹲下身要問他話的時候，看到了他雖然很想哭，但又堅強忍住淚的神情，好可愛的小孩，好惹人憐愛的表情。

我問：「怎麼了？在找什麼嗎？」

「我要找媽媽，媽媽不見了。」

「你媽媽在哪裏不見的？」我順著他的話問去，因為我知道，小孩子有他們自己的一套邏輯想法，是媽媽不見了，不是他不見了。

「那邊！」他指向超市的方向。

「你們剛剛是不是去那裏買菜？」

「嗯！」小男孩肯定地、重重地點點那顆好可愛的頭。

「那後來呢？」

「媽媽叫我在旁邊等，然後她就不見了；我就跑出來找她。」

「唉呀！說不定你媽媽也在那裏面找你呢？我陪你回去找她好不好？」

「好！」

我伸出手來，小男孩就順從地、毫不懷疑地牽住了，這種被陌生人完全信任的感覺真好，讓我完全忘卻了平日在成人世界中工作的種種不順心。

我牽他回到超市，我們站在門口張望了一下，並沒有見到什麼女士在尋找愛子的跡象；所以我帶他來到超市櫃台，請他們幫忙廣播找找小男孩的媽媽。

他們問了小男孩一些問題，就幫他廣播了；廣播中和他媽媽約好在超市門口見面，希望他的媽媽回頭尋找時可以一眼就看到他。

可是等了五分鐘都沒有人來認領他，他也沒有看到媽媽的影子。

我背上的東西越來越沈重，手上還抱著一長串的衛生紙，模樣很尷尬；小男孩著急，我更著急。

我腦中在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麼做～啊！附近剛好有一個警察局，也許把小男孩交給警察就可以了，他們本來就是人民的褓姆，本來就有義務要幫忙把小男孩送回母親的懷抱。

我問小男孩：「如果你媽媽一直都沒出現，阿姨帶你去警察局好不好？」

「我不要，我又沒有做錯事，為什麼要去警察局？」

「沒有做錯事也可以去警察局呀，有什麼關係？」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去警察局！」

唉呀！尷尬！我發現臉上多了三條黑線，本來是想默默助人的，現在他一嚷，搞得人盡皆知，多丟人呀！

唉呀～這下可怎麼辦？我背包裏的那盒香草冰淇淋一定開始融化了，我發現自己也在流冷汗了，怎麼好好的一個可以在家休息、睡到不醒人事的星期六，我竟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來度過？

「你們家電話幾號？我幫你打電話給媽媽，要她來接你好不好？」

「我們家沒有電話。」

啊？這年頭有人家裏竟然沒有電話的？

「那……那你們家住址是什麼，我叫計程車送你回家好不好？」

「什麼柱子？」

「住址就是你住的地方呀！什麼街、幾巷幾弄幾號的呀！」我猜他一定住在附近，所以才會到這家超市來買東西。

「我不知道！」

「那……那你叫什麼名字？這你總知道吧？」

「知道！我叫袁浩。」

「袁浩。哇！好帥的名字喔！」

「阿姨，我媽媽呢？」

「不見了呀！」我還在東張西望，希望可以看見一位女士焦急尋找失踪兒童的神情。

「阿姨，妳幫我找媽媽回來好不好？」

「我也想呀！」我的背開始痠疼起來，我也好想回家說。

「阿姨……」

「嗯？做什麼？」

「我要尿尿。」

「喔！廁所在那裏，你自己去好不好？」

「我要尿尿。」

「你自己去啊！」

「我要尿尿。」

唉呀！糟糕，我忘了，他這麼小，是不是不懂要怎麼自己尿尿啊？

哎唷好尷尬，我這麼個青春貌美嬌艷欲滴傾國傾城閉月羞花沈魚落雁的可人兒，是要怎樣帶一個小男孩去男廁所尿尿啊？

哇苦～我真的是在自找罪受；可是，我是好人啊，從小到大都被灌輸要當好人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呀，我應該是沒有做錯啊，可是我怎麼覺得好……機……車……

「怎麼了？在找什麼嗎？」

A～這不是我問小男孩的話嗎？怎麼現在換成我被人問了？一抬頭，看見一個男人。

太好了！有男人！

「呃……這位先生，你可不可以帶他去那裏上一下洗手間？我是母的，不方便進去男廁。」

「什麼？嗯……喔～妳是新媽媽是吧？是這樣的，小男孩可以由媽媽帶到女廁去的，沒關係，大家都這麼做。」

「呃……可是問題是，我不是他媽呀！」真想問候一下他媽媽。

「阿姨，我要尿尿。」

我看看小男孩，再看看大男生：「拜託你啦！我真的不行幫他這個忙啦！我還沒嫁人咧！」

我突然覺得自己好窘、好糗、好遜！唉～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啊？

大男生突然會過意來，牽過小男孩的手，帶他進了洗手間。

我的背開始隱隱作痛了，我決定先回家一趟再來，所以自作主張地朝大男生的背後大喊一聲：「你先照顧他一下，我回家把東西先放下，再回來找你們！」然後不等他回答什麼，我一溜煙就跑了。

我回家把一串衛生紙往地上一丟，先把該冰的肉呀、冰淇淋呀什麼的丟到冷藏庫，再把一堆菜往下櫃一塞，喝了一口水，就匆匆出門去了，自己都不曉得是在為誰辛苦為誰忙。

再氣喘如牛地跑回到超市時，看見那個穿襯衫牛仔褲的大男生和小男孩在比賽踢腿；大男生把手越舉越高，當作標靶給袁浩踢，袁浩把腳越踢越高，兩個男人玩得不亦樂乎。

A～袁浩小先生，你把媽媽弄丟了耶，居然還有心情在玩跳高？

我對他們喊：「哇，好傢伙，才幾分鐘時間，你們就這麼熟了，男人的世界真是奇妙啊！」

「那當然，我們已經『坦誠相見』了呀！」

呃……這個男人～有點色！

「阿姨！阿姨沒有不見，阿姨回來了。」袁浩像看見媽媽一樣高興，對我飛撲了過來。

「阿姨只是先回家把東西放下，沒有不見喔！」我抱著他，拍拍他的頭。

大男生見我和袁浩像在演人間親情倫理骨肉重逢大喜劇，忙澆了一盆冷水，問：「AAA～那現在怎麼辦？要怎麼找他媽媽？」

「你都知道了？」

「是呀，袁浩都告訴我了，妳在幫他找回不見了的媽媽嘛！」

「我也不知道現在要怎麼辦？他不肯去警察局，也不知道家裏的住址，更扯的是，他家裏G然沒有電話。」

大男生低頭想了想，問：「袁浩，你和媽媽……你們今天早上是走路出門的？還是開車出門的？」

「走路。」

大男生抬頭對我說：「那表示他的家就在附近，走路可以到的範圍內。」

他又低頭對袁浩說：「我們開車出去逛街街好不好？你如果看到家門口，或是任何眼熟的景物，要告訴我們好不好？」

「什麼眼手？什麼幾物？」

「大哥哥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看到一個東西會覺得『啊，我來過這個地方』，或是『這是我每天都要走的路喔』，那你就要告訴我們，好不好？」

「喔！好！」

袁浩自動把左手牽上了我的右手，把右手牽上了大男生的左手，我們一行三人就這樣浩浩蕩蕩，像螃蟹走路，橫行霸道地走出超市。

一路上，大男生一直在逗弄袁浩，把他搞得咯咯直笑，完全忘記了他現在可是一個名正言順的失踪兒童耶！

倒是我很緊張，一直指著路邊走路的女人問：「那是你媽媽嗎？」或指著一棟房子問：「那是你家嗎？」

袁浩一直搖頭，我一路上一直都很失望。

大男生很有耐心地把車子一遍遍開過超市附近的街道，看袁浩沒有反應，他又把搜索範圍擴大一圈，再一遍遍地繞著街道。

正當車內氣氛陷入一種無奈的氛圍時，袁浩突然大叫：「哇！大哥哥、大哥哥，那裏有麥當勞耶！我們去吃雞塊好不好？」

大男生沒有回答他，卻轉過頭來問我：「阿姨，去吃雞塊好不好？」

我瞪著他：「什麼阿姨？姑娘我今年才一十八，你這麼大一顆人了G然叫我阿姨？」

要不是看在他在開車的份上，我一定把「奪命連環鐵沙掌」朝他的臉巴過去，我不太高興地說：「袁浩，他是叔叔，要叫他叔叔，不是大哥哥。」

「喔！叔叔！」

大男生問：「好像是妳先說大哥哥的耶？」

「咦？是嗎？啊不管啦，反正我是阿姨，你就是叔叔啦！」

「是，阿姨！去吃雞塊好不好？」大男生有點邪氣的笑容裏竟也帶著點濃濃的書卷味兒，我簡直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可是他媽媽一定也急著在找他吧？」

「再怎麼急也要先吃飯吧？現在已經兩點了，我們也都還沒有吃午餐，總要先吃飽飯才能繼續找吧！」

「嗯，也是，那好吧，袁浩，我們去吃雞塊。」

呀呼～！

小男孩真容易滿足，只要給他好吃的就可以歡呼跳舞，搞不好我和大男生把他帶去賣了，他還會幫我們數鈔票呢！

這時又覺得有時候做人還是想得多一點好，起碼可以保護自己；「害人之心『可以』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在成人的世界裏，果真是爾虞我詐的。

「有時候覺得，要養大一個孩子真不簡單！」我開始發牢騷，而一旁的袁浩早已吃乾抹淨，一跳跳到兒童區去玩玩具了，剩下我們兩個不相識的大人在替他乾著急。

「嘩！我們才認識多久？妳就想到要小孩子了，我可不是那麼隨便的男人耶！」

What？我哈哈大笑，順手丟了一團沾滿口水的擦手紙到他臉上，他閃開了。

「八秒鐘！」

「什麼？」

「妳的笑容會持續八秒鐘才消失。」

「喔！」神經病啊？怎麼會有人在數這個？

「我喜歡看別人的笑容，一笑解千愁！」

「有嗎？我哈哈大笑以後還在為能不能替袁浩找到媽媽發愁呢；一笑怎麼可能解千愁？你是古書念太多，中毒太深了。」

「就讓他父母親去著急一下吧！有了這次的教訓，他們才會學到以後要更加倍地愛惜、照護這個孩子；我無法釋懷，為什麼做父母的人會粗心到這種程度，竟然可以把這麼可愛的小孩給弄丟了！」

「這樣有點殘忍吧？你憑什麼去教訓人家的父母親？」

「這是人道主義的最佳表現，要生下小孩就要負起絕對的責任，小孩是生命，不是玩玩即丟的玩具！」

「我倒是佩服他們那些敢生小孩的人。我真的無法理解，在這個生活環境、教育制度都這麼糟糕的年代，怎麼還會有人敢生小孩？那到底是愛他們，還是害他們？」

「喔？生養小孩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妳不這麼覺得嗎？我們人類成熟到一定的階段就要衰老死亡，所以需要下一代的生命傳承啊！人類戀愛、結婚、生育，為的不就是這個目的嗎？」

「可是，你看過報紙上的統計數字嗎？養一個小孩到大學畢業，一路的尿布奶瓶、食物衣服、念資優補習班、小學、中學、大學的教養花費，還有出國留學，A~起碼要花掉父母一千萬台幣耶！」

「出國留學之前的那些花費都還算合理，但是出國留學這一項就不一定是父母要出的了，那時候孩子都是成年人了，要出國得看他們自己的能力，父母不應該為這種事操心。」

「說得簡單，等到真有那麼一天，心愛的孩子哀求一下，父母還不是拚了老命在賺錢奉獻。」

「那樣會寵壞小孩的。」

「應該是吧！像我就被寵壞了，一路平順地念下來，甚至連出國留學的學費都不必愁；結果現在，我的夢想都完成了，想得到的都得到了，我卻有種不知所措的茫然，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好像父母親一路都幫我安排好了，到真正要放手讓我自己走路時，我卻跌個狗吃屎。」

大男生抓了一個雞塊，邊沾醬料邊問我：「怎麼啦？妳都吃了些什麼屎？」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忽然警覺到他會不會開始在數我這次笑了幾秒鐘？嚇得趕緊收斂起笑容，開始向他發牢騷：

「唉～工作上和同事相處地不是很愉快，大家看我是留學回來的，以為我是不同世界的人，而且都對我期望太高，連上司分派給我的工作都不平衡，這是很不公平的！唉～今天放假，我本來想賴在床上睡大覺的，誰知道G然會撿到袁浩？」

「別一直嘆氣嘛！那妳的工作呢？工作內容順不順手？」

「也不太順！我的工作效率很差，我的打字速度比高商畢業的同事慢，我的電腦技能比工專畢業的同事差，我的人際關係比公司的小弟小妹都還不圓融，我除了英文比人強之外，幾乎一無是處。你看看這樣的我，連自己的工作、生活都搞不定了，怎麼敢奢望去結婚？去生小孩？那不是害別人跟著我受苦嗎？」

「嗯……」他點點頭，似乎很認同，還用眼神鼓勵我再講下去。

「你看，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父母要操心小孩生病或走失什麼的，一路擔心個沒完；如果生的是女孩，她成長過程中的危難又比男孩子多上三倍耶！真是把一個個生命帶到世上來受苦。」

「生命也有美好的一面呀！像談戀愛、享受美食、出國旅遊、看電影或好書、對明天有等待的盼望等等，別老是看陰暗的那面嘛，有些事根本一輩子都不會發生的，妳何必庸人自擾之？」

「人生那麼長，當然要未雨綢繆啊！哪！小孩丟了是最恐佈的，如果以後我有小孩，我第一件事要教會他們求救的本領；求救並不可恥，這個世界上的人本來就是互相幫助的。」

大男生時而點頭，時而用話來反駁，但我感覺得到他一直在鼓勵我，就像我幫助迷失的袁浩一樣，這大男生也正幫助著在人生旅途中迷失的我。

他說我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夢幻，我看得清很多現實世界的面向，他說我是個很聰明、很有愛心的人；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時間再久一點，自己再多努力一些，工作及人際上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

我的心情因此好了許多，畢竟是凡人嘛，好話誰不愛聽呢？

我們又聊了許多，大男生又帶袁浩去上了一次洗手間，然後才在我的催促之下，趕緊出去尋找袁浩的「失踪媽媽」。

車子才開動不久就有好消息了。

「媽媽！媽媽！」袁浩指著路邊一位女士，驚喜地喊了出來。

我和大男生相視而笑，趕緊停車，將他放下去和母親團圓。

我一直以為一路上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的袁浩「很有種」，誰知道他下了車，一撲到媽媽懷裏，就哇地一聲，慘烈地哭了起來。

大男生看看我，說：「很好，喜劇結局。那麼，要一起去喝杯咖啡嗎？」

我愣了八秒鐘。

【撿到一個好男人】／方穎

13 April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