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穎

　　穿上純白柔媚的婚紗，淑德猶如皇袍加身，由平凡女子進階成皇后；也像隻脫俗的鯉魚，一躍龍門成了高貴的老闆娘。

　　淑德是會計，文華是老闆；他們是老闆與員工，也是一對夫妻。

　　文華自己開了家翻譯公司當老闆，而嫁給他的淑德理所當然成了老闆娘。

　　當年，淑德到文華的公司應徵會計一職；單身又事業有成的老闆，選中了單身又忠誠的她，先成為職員，再成為妻子。

許多朋友欣羨淑德的際遇，說她麻雀變成了鳳凰，上班女郎變成了老闆娘。

起初，她也是這麼以為的～以為自己真的是全世界最幸運的女人～直到……

淑德手底下管了幾名打字員、幾位不同語文的譯者，還有那堆滿辦公室的一籮筐視訊設備。

雖然是翻譯公司的老闆娘，但只有專科學歷的淑德並不懂翻譯，外文能力也不是頂好，所以她的工作主要是記帳、接聽電話、聯絡客戶、盯交貨進度、接駁各種視訊設備的電源線、發薪水、管打卡機及飲水機。

淑德已經當了五年的老闆娘，一個兒子也養到三歲，已經會到處追趕跑跳碰、會喊爹地媽咪、會來公司鬧場了。

　　在幸福成功的表象之外，老闆與老闆娘當初的結合動機還是很明顯，在他們淺淺的兩情相悅之外，其實還有互相利用的因子存在。

互相利用？

是！文華需要的是淑德忠誠的管帳才能；而淑德需要的，是一個歸宿。

這家視訊翻譯公司的工作流程是這樣的：

譯者在電視及錄影機前戴著耳機聽電影台詞，不停地按機器的暫停鍵，聽一句翻一句，功力好的譯者一天可以翻二部電影左右。

會打字的譯者價碼比不會打字的高，因為手寫稿還要請打字員謄打過，這又是一筆開銷。

譯者譯好後交給另一個人上字幕，從員工裏調出一個大學夜校英文系的打字員來做按字幕的工作，這樣一來薪水就不必給太高。按字幕的人聽到一句英文台詞，就按一個enter鍵，把一串字顯現到螢幕上；有落差之處就按計時器的分秒數做修改，機器在過帶時，自己會按分秒準確送出字串。

然後再交給另一個人過帶、拷貝、存檔，將配有字幕的錄影帶送到第四台頻道業者處，一集兩小時的電影，翻譯、打字、加上過好帶，就可以賺到三萬元之譜。

更好康的是，這種錄影帶成品的品質很少人會去追查，真正內行懂鑑賞的人，是坐在電視機前罵「翻得真爛」的那群高格調觀眾。

翻譯公司有時候運氣好，接到別家公司已經譯過的影片，那麼就不必請譯者翻譯，只要將從電視上錄下來的節目錄影帶找出來，配好字幕直接過帶就現賺三萬。

過程中老闆完全不必做什麼事，生意是固定合作的廠商自動送來的，收錢發錢是會計兼雜務的老闆娘在做的，而新客戶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賣笑的妹妹拉來的，老闆只要坐在私人的大辦公室裏享福就好，美其名是要專心規劃公司未來走向，公司內的大小事務就放手給老婆和妹妹管，一方面訓練她們帶人及管理的能力，一方面用自己人也較安心、較節省開支。

淑德與文華之間曾經有過愛情，但因為長久的職業關係而變質，如今已不復存在。

　　文華脾氣暴躁，時常在公司裏對淑德頤指氣使，完全不顧她在員工之前的面子，那種大呼小叫的老闆氣焰，常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當著全公司十多人的面，文華常常對她吼叫：

　　「報個稅都可以搞那麼久，妳到底會不會呀？」

「那部電影明明有錄過呀，妳是怎麼存檔的，連一支帶子都找不到？要請譯者重翻又要浪費掉一筆錢！」

「譯者打電話來說沒收到翻譯費，妳這個月薪水怎麼發的？」

「過帶的機器壞了，修理的人到底叫了沒，怎麼那麼久還不來？」

「打字員的工作分配不均，妳看小佩和小貞現在沒事做，小欣卻忙不過來，妳工作怎麼分的呀？」

對於種種不明究理的挑剔，淑德選擇一再忍讓，只為了顧全文華的老闆形象。

他們的關係從主僕變成了夫妻，再從夫妻降為主僕。

她是老闆娘兼會計，也是總機、總務、打雜、公關，全能的賢內助角色。

為了替丈夫節省人事開銷，她無法辭去老闆娘的位置；正如丈夫為了一家大小的生計，而無法辭去老闆的位置一樣。

　　文華雄風霸氣，整天窩在自己大大的辦公室裏看影片，美其名要監督品質。

　　每天、每天，他們都要在公司共事；每夜、每夜，他們都要在家中見面。

她是妻子，也是老闆娘；他是丈夫，也是老闆。

她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逃開他的魔爪和夢魘般的生活，為了孩子的將來，他們還是得水火不容地相處著。

她不是沒想過離開，但這樣的行為可能損失會很大，她會同時丟了工作、丟了家庭、丟了社會地位、丟了財富名聲；離開丈夫老闆，她只會得不償失。

　　於是，為了孩子，她維持著老闆娘的地位，在「老闆娘」這頂看似榮耀的冠冕下，埋葬著她的自由與青春歲月。

　　淑德原本是打算就這樣終老下去的，原本她是以為自己無力改變的，但是有一天，她在街上遇見昔日同窗惠娟而深受打擊，開始反省。

惠娟嫁給了一個新竹科學園區的電子新貴，住郊區大別墅，閒不住了，就靠著年輕時工作積累的一筆小錢開了間服飾店，自己當起老闆娘；以往像隻醜小鴨的她，如今搖身一變成為不愁吃穿的悠閒貴婦人。

惠娟問她：「妳呢？妳現在在哪兒高就啊？」

「沒什麼高就不高就的，只不過在我先生的公司裏幫忙。」

「喔！那很好啊！坐什麼職位？」

「小妹、總務、會計、總機……」

「唷！是好命的老闆娘啦！」

「什麼好命？做得要死要活的。」

「嗯！看得出來，妳消瘦了不少，臉上也沒化什麼粧，好蒼白喔！妳應該上點粉、擦點口紅、抹點睫毛膏，那樣會看起來比較有精神唷！」

「哪有時間去化什麼粧啊！早上起床忙著把小孩送到婆婆家，然後和先生開車去公司開門等員工來上班，空檔我要泡茶水、開機器、擦桌子什麼的，連早餐都沒時間吃了，哪有空去注意儀容。」

「這樣不行喔！先生會被外面的漂亮女人拐跑的。」

「……」

惠娟像是看出了什麼來，趕忙追加問道：「妳這個老闆娘有實權嗎？」

「什麼意思？」

「妳有薪水拿嗎？年終有花紅分嗎？有股票領嗎？」

「小公司而已，哪有什麼股票；薪水的話，應該算是沒有。」

「傻瓜！妳沒拿薪水卻做得要死是為什麼？跟我那個『只求付出不問回報』的笨瓜老妹一樣，她更傻的是去幫男朋友創業，連個老婆的名分都沒有就豁出去幫人家。結果呢？男人成功之後有了錢，身邊就不缺女人，她被踢到老遠，落得什麼都沒有，又得朝九晚八辛苦工作養活自己；她當初看中的不就是『老闆娘』的地位，結果到頭來什麼都沒有；這種例子在社會上很多，妳要小心啊！」

「自己人嘛，就不計較那麼多了，反正將來……」

「將來男人都會被壞女人拐跑的！妳這個溫柔的傻女人，妳把全心都放在幫丈夫，妳自己有什麼好處？妳學到了什麼本事沒有？不要看將來，如果現在妳什麼都沒有，將來就更別想有什麼了。」

「可是哪好意思向先生開口要薪水的？」

「那別做啦，讓他去花錢請別人來做，讓他去算算哪一樣比較划算。有些男人很精啊，讓自己人做得要死要活，又不須支薪，只要說『將來一定會好好補償妳』就能收買女人心，世界多麼美好。可是男人天生貝戈戈，除非妳有要求、懂反抗，否則他會視妳的付出為理所當然，加倍對妳頤指氣使，變相瞧不起女性。」

「……」淑德又默然了，因為竟然讓惠娟說對了，她的丈夫就是這麼對待她的，好像她做得越多，丈夫就嫌得越狠，這是怎樣？為何丈夫看不見她的付出？她日夜奔忙、辛勤勞累，到底為什麼？

惠娟看她還在沉思，忙問她：「怎麼了？」

「我想、可是……如果事情都放給他，他不就累死了？」

「不要怕會累壞男人，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男人沒有事業才會死，妳把擔子放給他，他反而會因為責任感和鬥志的驅使而活得更好。」

　　惠娟看淑德臉色不太對勁，知道一向心直口快的自己一定說錯了什麼，所以只和淑德小聊了一會兒便告辭，因為她已經約好了做臉的時間啦！

淑德羡慕地看著這種好命的老闆娘，每天逛街花老公賺的錢，買衣服做頭髮剪指甲翻時尚雜誌泡三溫暖洗SPA鑽健身房，更重要的是學英文、財經、電腦、投資，用錢滾錢帶來更多錢，課程排得滿滿，生活忙碌卻又充實，而且人家還有專屬司機接送，小孩丟給褓姆帶，家裏還有佣人伺候……為什麼同樣是老闆娘，她的際遇就差這麼多？

　　她要在辦公室給被老闆呼來喝去，回到家洗衣燒飯帶小孩樣樣自己來，逢年過節伺候兩家老小吃穿用度也都落在她肩上，她這麼辛勞過日子是何苦來哉？

看著自己一天天消瘦下去，丈夫卻一日日發福起來，經由惠娟的開示之後，她突然領悟到，自己這樣的生活很不對勁。

一比較之下，心態越來越不平衡。

　　「老闆，我要辭職！」淑德思考過後，一本正經地向丈夫文華提出這個請求

　　「為什麼？」

　　「我很累，不想工作了，想回家讓老公養，我還要上課學英文、電腦、投資理財知識；我在公司裏身兼數職已經超負荷，想要專心當妻子及母親就夠了。」

　　「可是……公司不能沒有妳呀！」

　　「是呀！都是我的錯，把自己搞得這麼分身乏術，公司不能沒有我，真是我的錯！」

　　「淑德，我不能沒有妳。」

　　「你是以我老公的立場，還是以一個老闆的立場在說這句話？」

　　「都有。」

　　「我不做了，請你另請高明吧，老闆。辭職後，我會每天待在家裏等你回來，老公。」

　　「妳怎麼可以不做？妳是會計呀！公司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人當會計怎麼行？」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再去請個信得過的會計兼總務兼公關的來就行了，我是真的不想做了。這公司也沒多少錢可以拿，真正有心機的會計會去大公司捲上億元的款潛逃，絕對不會來這裏偷你的小錢。」

　　「淑德，妳再忍耐幾年好嗎？等我們賺夠錢了，我一定加請人手，讓妳輕鬆一些。」

　　「等你賺夠錢我已經累死了，到時你再娶一個妻子兼會計兼總務兼公關的吧！我已經受夠你、受夠這家公司了。」

　　「妳…唉～淑德，妳是怎麼了？為什麼突然這樣呢？」

　　「我要辭職，我不願意再當老闆娘了，這麼重的頭銜我擔當不起；再不濟，我寧願去別的公司工作，也不要在你底下工作。」

　　「我們當初不是說好了嗎？我是老闆，妳是老闆娘，這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公司，我們要一起努力打拚呀！」

　　「一起努力？一直以來都是我在打拚，你努力過什麼？而且，這家公司的負責人一直是掛你的名字，我何時與你共同擁有了？」

　　「淑德，現在不是耍性子的時候，如果妳走了，我們的公司倒了怎麼辦？」

　　「『你的』公司倒了，我可以出去當別家公司的會計，我有本事，餓不死，孩子我自己養得起，你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哼！」

　　不等文華再說什麼，淑德帥性地甩門離開，因為惠娟約了她赴凱悅喝下午茶，她可不想失約呢！

　　嘩！不得了、不得了，一向逆來順受的乖巧聽話淑德居然甩他的門？

文華終於開始感到緊張，看樣子事態很嚴重，看樣子忍耐了很久的柔順乖巧老闆娘終於火大。

文華找來超級救火員親妹妹充當婚姻兼企業管理諮詢顧問，自己人嘛，統統免費大放送。

「妹妹，妳幫忙勸勸妳嫂嫂，問問她是怎麼了？為什麼突然變卦呢？都快四十歲的人了，不是小孩子了，不必這麼意氣用事吧？」

　　「哥，問題出在你。」

　　「我？我做錯什麼了？」

　　「你對嫂嫂的態度真的很差，如果我老公這樣對我，我早八百年前就走人，不會留到現在，她已經忍得夠久了。」

　　「我哪裏錯？」

　　「你不是一向自以為頭腦很好、很聰明、很優秀嗎？你自己不會想啊！」

　　「她說工作量太大，那我改讓翻譯部的慧嫻去管那些譯者好了，撥一部分工作減輕她的負擔可以吧？」

　　「可以，但是還不夠！」

　　「我自己來裝配視訊設備，自己倒茶水喝，自己盯打字員的工作分配，行了吧？」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什麼？」

　　「你的態度。」

　　「我脾氣是暴躁了點，性子也太急，我會努力去改。」

　　「哥，我覺得你要改的是『心態』，嫂嫂好歹是妳妻子，不是免費員工，她的付出都是因為愛你，你卻反而利用她的愛來指使她，你真的太不應該了。」

　　「我真的是這樣對她嗎？」

　　「你是！」

　　文華陷入沈思中，無語。

　　「還有，哥。」

　　「什麼？」

　　「嫂嫂很想學好英文，你看看能不能撥空教教她，她學歷沒有我們好，但是她真的很努力、很肯學。」

　　「好，我儘量。」

　　「哥，還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什麼？」

　　「開發新客戶恐怕也要由你來做了。」

　　「為什麼？難道妳也要向我辭職嗎？」

　　「差不多，猜對一半。」

　　「妳……」

　　「我男朋友向我求婚了，我已經答應嫁給他，所以婚後我不會再幫你忙，我要轉型在家做翻譯。」

　　「這麼快就決定了？」

　　「決定了，大概是受不了你吧！」

　　「唉～我的好日子過去了，又要開始忙了。」

　　「老闆，你要對老闆娘好一點，沒有她為公司的付出，你想忙都沒得忙！」

　　而淑德的反抗果真有效，現在她只要上半天班，慢慢把手上的事情放給手下做，她要學英文、學電腦、學投資理財知識，有了惠娟當啟蒙老師，她進步得相當快，日子過得更好，身材也豐盈起來了。

至於家事、廚藝什麼的，她只是盡量抽空在做，但並沒有放全副心力在上頭，畢竟那種很浪費時間及精力的家務事剛攀得上及格邊緣就好，家務瑣事既無法帶來實際收入，又無機會得到諾貝爾獎，家佣的地位又如此低下；何必將寶貴的生命歲月用來做這等鳥事？

她炒股票已經小賺了一筆，可以在公婆面前揚眉吐氣了，懂營生的媳婦比操得要死要活的老闆娘果然有地位多了；逢年過節到外頭餐館飯店吃大餐砸錢餵肚子就好，做媳婦的不必把自己操死，只要送大禮，連金錢鬼都會對她另眼相看呢！

原來，「女人不能沒有經濟能力！」

這是轉型成功的淑德內心最深刻的體悟。

【淑德的第二個春天】／方穎

3 March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