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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27 21:25:11瀏覽462|回應0|推薦17 | |
窗外淅淅翛翛落著小雨,街上人車依舊奔忙。他穿一件老舊的襯衣,盤腿挨著窗檻,指間的香菸燃燒得黯淡。
徐徐從鼻孔噴出的煙飄到窗外,溶入充滿雨水的空間,煙,很快就消散了。
有點風。
微風讓飄飄雨絲越過窗的這一頭,漸漸濡濕了腳前的塌塌米,也濕了腳。他想關上窗,又覺得關上窗太悶熱了;可是不關窗,塌塌米濕了會發霉。
在兩難之間猶豫著搖擺著思量,直到香菸燒盡,塌塌米濕透。
原來不決定也是一種決定。
這樣無所事事已經過了半年。
半年前,他辭去非常厭恨的工作,每天窩在家裡。擔負起養家之責的是他的太太。
起初他的心情非常愉快,再也不必奉承無恥的上司也不必應酬下流的客戶。離開工作十年的崗位,意外地發覺自己毫無牽掛,對於這份工作,內心除了厭惡之外竟沒有任何感情。他反省自己是不是一個無情的人呢?相處了十年的同事,竟沒有一個在離職之後他願意與之繼續往來。
也許對同事們來說,他也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吧?
他從來不曾與人爭執衝突,連一句不禮貌的話也說不出口,打從心底覺得「爭執」是一件極恐怖的事。可是,一點一滴的怨恨在十年之間持續沉澱積累,逐日加深,沒有停止的一天。怨恨與憤懣在離職前早已沁透他整顆心。
十年間的怨恨,需要多久時間才能消泯呢?
過了半年,他還是無法原諒那些卑鄙的傢伙。只要想起那些日子,那些人與事,他的心立刻就被無底的闃闇牢牢包覆。
離職後,他不想從事任何其他的職業,只寄情於寫作,希望能靠鬻文餬口。然而他寫得太慢,往往十天半月都生不出靈感,只得放著空白稿紙,挨著窗檻抽悶菸。
此刻,太太不在家。屋子的另一角,沉默厚實的漆黑木桌上,一疊空白稿紙和一支鋼筆正遙遙呼喚他。但他絲毫提不起勁,只好繼續維持著高深莫測的沉思姿態,吞雲吐霧。
倒也不是真的寫不出東西,只是他有一種自我否定傾向,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習性。這傾向成為完成作品的嚴重障礙。
剛開始下筆時,的確行雲流水文思不絕,無論修辭佈局情節意境,方方面面都能達到「創新」的感覺。不全然來自技巧充分發揮的駕馭感,也不是產生於自己內在才能的創造力,彷彿更多「外來」獲致的刺激。
每當這種狀態來臨的時候,他就不眠不休地寫,直到精疲力盡。回顧自己寫下的文字,每次都帶來濃郁的幸福和偉大的快感。
然而,「外來」的東西隨著時間推移逐漸化作自己作品,黏附著自己的文風與性格,內容也絕不離於自己的知識經驗。甚至挖開血肉顯示出的骨髓,也完完全全是自己靈魂的投影。到那時,他已經無法站在「觀察者」或「審美者」的角度面對那些寫出來的文字,只能朝向自我凝視、自我解剖、自我粉碎,甚至自我鞭笞的不斷地深入,直達凌遲靈魂的地獄。
到了這個地步,只能罷筆了。
要是能像抽菸就好了。抽第一口的時候沒甚麼滋味,愈燃燒到盡頭味道就愈濃厚。
不過即使抽菸也必然有燒完的時候。沒有誰的才能不會枯竭,唯一能做的只有趁自己還有才華的時候好好燃燒一番。
況且,再沒有作品,連吃飯都成問題了。
在濕濡的窗檻上捻熄香菸時,樓下傳來咚咚咚咚的疾步聲,接著發出巨響,屋門被凶暴地推開。
他的太太一口氣衝到面前,連鞋都沒脫。
太太雙手各提一只大塑膠袋,背後背著的小女兒似乎才被顛醒,很不舒服地揉眼睛。
「女人呢?你把那個女人藏哪兒去了!」太太額頭上滿是汗珠,眼神彷彿要將他吞噬。
得不到回答。
她把手上的菜袋子隨便扔在地上,轉身衝向浴室,接著又拉開櫃子、壁櫥,甚至推開天花板到處檢查。
「甚麼女人?妳到底在幹嘛?先把孩子放下來再說…………」他總算開口了。
太太怒氣沖沖氣喘如牛:
「……這些年,我甚麼時候抱怨過?你好好的工作說不幹就不幹了,我一句反對也沒有,要我養家帶孩子多忙多辛苦都沒關係,既然嫁了你無論甚麼日子都要一起過下去。可是………原來你天天窩在家就是為了幹這個?居然讓別的女人進來我們的家。你這人………真是太可惡了!」
太太眼眶紅了,女兒也哭了。
他嘆了口氣,說:「咱屋子就這麼點大,又沒後門,能藏個大活人嗎?妳瞎疑心個甚麼勁兒?我每天幹了甚麼,不就是搞創作嗎?」
「搞創作?一整個上午你一個字也沒搞出來,隔壁嬸嬸的笨雞都蹦出好幾顆蛋了!別說我冤枉你,剛才經過樓下的時候我不經意抬頭望一眼,我親眼見著一個女人站在你身邊!你一直坐在窗邊不是嗎?那女人就這麼挨著你,低頭瞅你。那女人呢?到底藏哪兒去了?」
太太站在他斜後方,腿側緊貼著他的後腰,模擬見到的女人姿態。從窗外的對街望過來正好能看見上半身。
他仰頭瞧著太太,發現這麼逼近的角度太太的臉顯得好可怕。
一股悚然發毛的感覺從耳後滲出,叢叢地爬遍全身。他知道太太不是說瞎話的人,不會編造這種事來嚇人。
同時,太太也想明白了───從對街奔進家門,這麼短的時間屋子裡的人根本逃不出去,也無處可躲。
良久,夫妻說不出話,只有女兒還在抽抽答答。
屋子裡漂漾著異樣的森然鬼氣,彷彿正存在著某些人所未見的異物。
他忽然有了感覺,覺得熟悉,直覺那異物其實一直存在著,而他也早已意識到它的存在,只是平常不以為異,直到此刻才產生應有的違和感。
說起來,自己一直視作寶貴泉源的玄妙之物,原來竟是不該存在於這世界的異物。霎那間,那森然鬼氣將桌上的稿紙吹落一地,猶如乾燥的砂紙貼著皮膚────已經超越他能忍受的不舒服。
「孩子的媽,我想………我還是去找份工作吧。」他低頭說。
太太的眼眶又紅了。
窗外的雨仍是淅淅翛翛落著,落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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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