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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30 11:50:16瀏覽413|回應0|推薦12 | |
午夜十二點,電話鈴響。會是誰打來的呢?
不想接電話,因為手邊有事。
然而電話鈴聲就像神諭似的,不斷敲打我敏感又躁鬱的神經,彷彿對我正在做的事有不得不表達的意見。
一分鐘後,鈴聲停了;停了三秒又再次響起。
有完沒完?
還是接罷,聽聽是怎樣的意見。
反正無論如何,十二點或十二點零五分,對於我即將要做的事,沒有差別。
「喂,誰阿?」
「……………」
「不說話嗎?很好。」
正要掛電話,對方開口。
「……JK在嗎?」
「JK不在,ML也不在,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妳打錯電話了。」
再一次想掛電話。再一次被對方阻止。
「等一下………對不起,請問你是JK的誰?」
「我不是JK的誰。妳打錯電話了,懂嗎?」
「喔,對不起。那麼,可以告訴我JK去哪兒了嗎?」
「小姐,妳會不會聽人話?我說,我不認識JK,這裡也沒有JK,妳打錯電話了!」
「可是……JK他………」
「我不想再聽甚麼JKJK的,我叫Deborah,妳可以叫我Debby。如果妳堅持要找JK,很抱歉,我要掛電話了。」
「…………」
電話那頭傳來微弱的,似有若無的,無可奈何的哭泣。
「好吧,既然妳不想掛電話,那就說點甚麼吧。」
「我想找JK…………」
「妳找他有甚麼事?」
「只是想聽聽他的聲音。」
「他的聲音好聽嗎?」
「很普通。」
「那又何必三更半夜聽他的聲音?」
「我想在死前聽他說一句話。」
「甚麼話?」
「……我愛妳。」
「妳覺得他愛妳?」
「不,他已經不愛我了。」
「所以妳想再聽他撒一次謊?」
「嗯。」
「那也不錯,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聽聽男人撒謊。可惜男人都很懶,到後來寧可說出殘忍的實話,也不願用心編織美麗的謊言。」
「…………」
「妳的名字?」
「蘋果。」
「蘋果?很可愛。為甚麼想死?只因為那個JK不肯對妳說謊?」
「他不愛我了,他離開了。自從他離開,每天我都悲傷著,睡不著也吃不下,覺得好辛苦。愛一個人為甚麼這麼辛苦?失去愛情是不是可以輕鬆一點?結果並不是這樣。我覺得好難瞭解別人的心,就連自己的心也愈來愈不瞭解。我不想再這麼辛苦了………我想死,在最美麗的時候。」
我敲亮打火機,點了一根菸。
我知道她聽見點菸的聲音。
「妳用甚麼方法自殺?」我問。
「吃葯。」
「吃甚麼葯?」
「消炎片,配白蘿蔔和琴酒。」
「內行。不過酒最好換過。」
「換甚麼酒?」
「櫻桃酒。」
「你喜歡櫻桃酒嗎?」
「不喜歡,那是女生喝的。我只喝波本。」
「你也是女生吧。」
「我不是普通女生。」
「喔。我是普通女生,可我也不喜歡櫻桃酒。」
「是化學作用啦。」
「甚麼?」
「配櫻桃酒,會死得輕鬆點。」
「是喔。妳在抽菸?」
「嗯。」
「妳抽甚麼菸?」
「SevenStars。」
「我也是,涼菸。」
「我抽濃的。知道嗎,SevenStars換新包裝,上面的星星多了22顆。也許又有22個人壯烈殉國了。」
「是嗎?你親自數過?」
「當然,而且標語也變了。以前寫的是『吸菸導致肺癌、心臟血管疾病及肺氣腫』,現在只剩肺癌。」
「所以現在抽菸不會得心血管疾病和肺氣腫?」
「大概吧。」
「你叫Deborah,或者Debby………你是個奇怪的人。」
「是嗎?」
「為甚麼不勸我?」
「勸甚麼?」
「勸我別死阿,你不但不勸我,還要我換酒。」
「不換也無所謂,只是個小建議罷了。我不阻止妳自殺,是因為我也正準備自殺。很巧吧。」
「你也自殺?是指抽菸嗎?」
「不,抽菸太慢了,我割腕。」
看著擱在酒瓶旁邊的美工刀,心裡有點猶豫,要不要學她吃葯呢?
「真的?如果是真的就太好了。」
蘋果的笑聲溫柔而甜美,教人心動。
「太好了?妳想說這是緣份或者命運的邂逅之類的嗎?」
「不,我是說割腕很好,漾出的血液像盛開的美麗的花…………」
「如果可以的話,我倒希望被心愛的人照腦袋開一槍。妳的說法也不錯,只是太過文藝。」
「太文藝不好嗎?JK常說我『文學中毒』…………」
「妳喜歡小說?散文?還是詩?」
「喜歡小說。」
「喜歡誰的?」
「很多呢!像侯文詠、張大春、駱以軍、廖輝英。我最喜歡張愛玲。你喜歡嗎?」
我抬眼瞧瞧書架,從右邊起是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太宰治、島崎藤村與谷崎潤一郎。
「不喜歡。我很少讀小說,讀的也都是死人的作品。最近在看坂口安吾的《白痴》。」
「張愛玲也是死人。」
「所以我也讀她。不過她的文字太黏了,不喜歡。我喜歡寫自己的小說。」
「你是作家?」
「如果作家指的是拿作品換錢的人,我不是。我只是寫好玩的。」
「可以讓我看嗎?」
「可以。」
「現在嗎?」
「現在可不行。」
「為甚麼?」
「小姐,現在幾點了?郵局不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何況我還得先去影印店把它們印出來。」
「可以用E-mail。」
「還不懂?我的小說是用筆寫的。」
「這年頭還有人用筆寫字?好有趣。」
我們聊了兩個多小時,聊很多事。
雖然個性很不一樣,但我發現其實有許多共同點,比如我們都喜歡小說,喜歡電影、音樂、藝術,厭惡複雜的人際關係和社會體制,厭惡棉花糖、下雨和在雨中撐傘,更厭惡男人臉上有鬍渣。
而且,我們都討厭無聊的人生,想和世界say goodbye。
掛電話以後,我把美工刀收進電話下面的床頭櫃裡,暫時不死了。因為遇見同樣想自殺的人,所以暫時不自殺,我承認是有點奇怪。
如果就這樣一直不自殺,等到八十歲死於肺癌,或者更可恥的糖尿病、中風,或者因為老年癡呆一邊小便一邊摔進臭水溝淹死…………
事情不會這樣的。如果這樣,我和蘋果就不會是那麼特別的人。
必須以美麗的死法,在最美麗的時刻死去,這樣,我們的美麗就成為永恆。「又老又醜的蘋果和又老又醜的Debby」這件事就永遠都不會發生。
我們是世界上最特別的兩個人,一點也不和別人相同。我們毫不在意別人喜歡甚麼,討厭甚麼,甚至不關心別人的死活。
是嗎,因為地球暖化所以北極熊曬黑了?這與我何干?我只關心自己的被窩夠不夠暖化。
上個星期三,我離婚了。
沒有向任何人說明原因,就像我不想說出自殺的理由。
不是因為沒人瞭解,而是在瞭解之後誰都不認為那理由是合理的。
世界上的普通人,都努力用他們的大腦理解這個世界,把各種現象細緻而緊密地安插進自己想像出來的體系內,遇到無法順利安插或者找不到位置安插的情況,就名之為「不合理」,然後拒絕接受。
世界上有七十億普通人,都活在自己的合理世界。
在他們的世界裡,家庭很重要,公司很重要,錢很重要,朋友阿!責任阿!健康阿!
「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這麼不通人情世故?」
聽到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話,就好想有人照我腦袋上開一槍。
我和蘋果住在另一個世界裡。
那世界單純的很,充滿美麗的事物。蘋果有一隻美麗的金吉拉,名字叫「寶寶」,在她寄給我寶寶照片的同一天,我把我的小說也寄給她。
那天晚上,我將塑膠布鋪好,從抽屜拿出美工刀,然後打電話給蘋果。
「我是Debby。」
「正想打電話給你呢!」
「準備好了嗎?」
「嗯。今天有準備櫻桃酒。」
「很好,想死的時候記得告訴我。」
「你也是,我想聽見你的血液噴出來的嘶嘶聲。」
「會讓妳聽見的。小說讀了嗎?」
「讀了,很喜歡。」
「謝謝。」
「我特別喜歡那個電梯的故事,覺得好浪漫喔!還有女生宿舍那篇也很棒,讓我想起學生時代。」
「妳全部都讀完了?」
「還沒呢,我看書很慢的。」
「慢慢讀,讀完記得燒掉。」
「我會的。」
「妳的貓很可愛。」
「她只是看起來可愛,其實脾氣很壞。」
「有人說寵物養久了會像主人,妳的脾氣也壞嗎?」
「不算壞吧,只是變化很大。以前我有個男朋友,我非常愛他,差點就嫁給他了。可是交往第六個月的時候,因為他說了一句話,我就決定不愛他了。」
「他說錯甚麼話?」
「他說我的身材很好,不必減肥。」
「妳身材不好嗎?」
「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關鍵是這句話暗示女人減肥很蠢!用敷衍的口氣,哄小孩的態度,眼神裡盡是瞧不起人。跟他分手以後,我就努力減肥,後來因為血糖太低被送進醫院,就順便叫醫生把我的腸子切掉一大截。」
「切掉腸子就不能吸收營養,這招聰明。」
「我也覺得自己很聰明。女人想要更美麗有甚麼不對?有人拼命吃成胖子,有人減肥減到死掉,並沒有誰比誰蠢。那種逼自己女朋友減肥,或者說女朋友胖胖的也很可愛,那種男人最差勁了!」
「所以一句話就把他fire掉?」
「難道要等他講出千千萬萬的蠢話?」
「那JK呢?他就不說蠢話?」
「他不說蠢話的。其實他很少說話,除非必要,否則他根本不開口。」
「那你們在一起的時候都在幹嘛?」
「沒幹嘛。就坐著發呆,聽音樂。不然就做愛,做完繼續發呆,聽音樂。」
「聽起來還不錯。」
「原本以為可以那樣永遠發呆下去,可惜他走了,剩下我一個人發呆。」
「一個人發呆也挺好的阿,如果覺得悶,就聽音樂,音樂也聽煩了,就再找個男人做愛。」
「你喜歡這樣嗎?」
「老實說,我不喜歡做愛。」
「那聽音樂呢?一個人發呆呢?」
「都喜歡。我今天一整個下午都盯著妳寄給我的照片發呆。」
「呵,哪有人看貓照片發呆的,」蘋果笑著說:「你上次說喜歡B’z的歌,我聽了。」
「如何?」
「太吵了。」
「是阿,以前我也覺得太吵。有一次,我住的巷子有人辦喪事,和尚用擴音器唸經,我就放B’z的《BANZAI》、《ultra soul》、《It’s showtime》這三首歌對抗它,用超大音量連續撥放幾十次,直到喪家來敲我門。因為這樣,愛上了B’z。」
「他們一定覺得你太不通人情。」
「是嗎。那天晚上我出門買消夜時,看見他們家大門敞開,裡面一票人在搓麻將。門口還貼著『慈制』就可以大剌剌地搓麻將,到底是誰不通人情?」
「下次我家附近有人死掉,我也來放B’z,看看效果怎樣。」
「保證有效。」
我按一下遙控器,撥放B’z的經典抒情名曲《Ocean》,浪漫的情緒也隨著電話線傳到蘋果那兒。我們在悠揚的歌聲中沉默了好一會兒。蘋果問我:
「妳死掉會不會有人幫妳辦喪事?」
「不知道。希望有。」
「為甚麼?」
「我希望笨蛋繼續當笨蛋,如果我一死,笨蛋就變聰明,豈不是讓人難過?」
「說得也是。我希望死了不要被人發現,就擺在這兒腐爛,或者被寶寶吃掉。」
「寶寶會吃死人肉嗎?」
「何不食肉糜?要不,死前在身上敷一層鮪魚,引誘他。」
「那是不可能的,寶寶還沒吃完妳一隻手,他們就會把妳的屍體運走。這是一個注重衛生的社會。」
「唉………」
「其實能夠死掉就已經很幸福了,哪裡管得了這麼多呢?」
「嗯。」
「妳現在想死了嗎?」
「還不想。認識你以後有點捨不得死。」
「因為找到理解妳的人嗎?」
「嗯。不只這樣,而且跟你聊天很愉快,死了就不能像這樣聊天了。」
「聊天愉快是因為這世界太無聊了,死後到了不無聊的地方,聊天就沒甚麼了。」
「說不定死後更無聊呢?」
「Could be,Could…………be,所以我也暫時不死陪妳聊聊。」
「你真好。」
「妳也很好。我…………」
「嗯?」
「沒甚麼。」
那晚我們聊到天亮。掛了電話我一口氣睡到下午四點。醒來後穿著睡衣到附近的小公園散步。
公園裡只有一個媽媽帶著小孩,沒有別人。
小孩好像很新鮮似的推著空空的鞦韆,媽媽覺得無聊,面無表情划手機。我抬頭想看看雲,可惜沒有雲,只有一個風箏在天空亂飄。風箏線纏在樹枝上,它好像很痛苦拼命掙扎,完全沒發現自己永遠掙脫不了拘束,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
我悲哀得不想繼續下去了。
在應該感到幸福的時候,卻總是顫抖著肩膀流淚,到底為甚麼呢?是不是一切的幸福都預藏著悲哀的種籽,而我對幸福視而不見,卻對那種籽特別過敏?事實是,巨大的虛無感已經瞬間取代了昨晚那份甜蜜,這讓我不得不悲哀得顫抖流淚。
不想讓那孩子見到我臉上的淚水,於是快步離開公園。
天有點兒涼,我穿著單薄的睡衣走在街上,無目的地走。最後停在一家水族館前面。
這家水族館我常來。雖然我沒養魚,但我喜歡看魚。尤其喜歡那些乾乾淨淨的魚箱,沒有底砂,沒有水草,沒有無聊的小房子或風車,只有一隻魚孤獨地游來游去。望著一整片荒蕪景象,心情就漸漸沉澱下來。
我特別喜歡一隻「青龍魚」,每次來看他我都站到腿痠才走。老闆曾經答應我,在我生日那天要把這隻青龍送給我當禮物。
今天也想看看他,可是,魚箱卻空空如也。失去青龍的魚箱,比平日的荒蕪更加荒蕪了。
老闆一臉歉意地說:「真不好意思,你的生日禮物上天堂了。昨晚濾水器的接頭鬆掉…………」
我不想聽他解釋,也不想抱怨,只是眼淚又忍不住流下。
老闆見我哭了,慌忙說:「對不起嘛!這樣好了,我送你一條紅尾金龍,算是陪罪。紅尾金龍好阿!比青龍好多了。青龍養大也不值錢,紅尾金龍可是會增值的喲!養得好將來可以賣幾十倍價錢。」
我瞪了他一眼,轉頭就走,同時收起眼淚。憤怒,瞬間淹沒了悲哀。我不認識其他客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向他買魚的客人都抱著投資增值的動機呢?養了許多年的寵物,朝夕相處的寵物,仔細計算著行情與成本;眼看著他長大,同時記錄飼料費加電費加設備………擁有怎樣的靈魂才能做出這種事?
離開水族館的路上,我又哭了。想起那隻青龍,想起他的模樣,想起好多………
今天是我的生日。
這樣過生日實在太淒慘。我繼續在街上遊蕩,希望有個路人能過來對我說一句生日快樂。只要一句話,要我陪他上床都願意。可是沒人來跟我說話,路上行人千千萬,我卻不屬於他們。他們懷著他們的目的,踩著他們自己的腳步,他們眼裡沒有我。
真希望永遠住在那個荒蕪的魚箱裡,一個人靜靜地游來游去,或者,跟我的小青龍一同缺氧死去……
不知不覺走了兩個小時,來到蘋果家的門口。因為寄小說給她,所以知道她的地址。
她家門口有個公車站,站牌旁有條長板凳,我就坐在那兒發呆。很想見她一面,可是我連她長甚麼樣子都不知道。我不想在這淒慘的生日,面對她是陌生人這個事實。
回想起來,我和蘋果的相遇其實就是個誤會,一通打錯的電話。美好的事物總是誤會造成的,拼命想把事情做對,卻只是把自己搞得遍體鱗傷,不是嗎。
再仔細想想,這輩子究竟哪件事情做對了?生在不該生的家庭,念了不該念的科系,與不對的人結婚,進了不對的公司。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個誤會。
所以早該死了,告別這個不屬於我的世界。對於這個世界,除了淚水,也不會多留下些甚麼,是不是非常環保呢?只有寶麗龍、塑膠瓶之類的垃圾,才會企圖在死後留下許多作品、財富、名聲、子子孫孫,永遠汙染環境。
然而,早該死了的我卻沒死,在企圖自殺的夜晚認識了蘋果。一個美麗的誤會,讓該做的沒做成;也許「該做的事」意味著「不做倒好」,也許非計畫性死亡才最適合我這個充滿誤會的人。
我回望著大樓,望著蘋果住的那間屋子。燈火明亮,她今晚在做甚麼呢?是不是正打電話給我?是不是失望地守著電話空響?也許JK回來找她了,也許她此刻正甜蜜地讓JK摟住腰,貼著她的臉,也許她已經把我、把浪漫的死亡、美麗的哀愁忘得一乾二淨,正存在感十足地交換著體液。
我繼續坐在長板凳上,直到天亮,然後搭第一班公車回家。
回到家倒在床上,才感覺自己發燒了。
無所謂,就這樣把腦子燒壞吧!燒成傻子然後繼續在街上晃蕩,一邊晃一邊流口水,讓一年沒洗澡的流浪漢輪姦我。因為被輪姦懷孕了,生下一年不洗澡的流浪漢小孩。我和髒小孩就住在橋墩底下用厚紙板搭起來的家,小孩長大就出去當乞丐,討些餿水菜渣回來餵養我這白痴母豬。某個寒冷的夜晚,流浪漢小孩討不到餿水菜渣,餓極了就把我這白痴母豬殺來吃掉,因此被新聞報導。
主播用誇張興奮的口吻說:社會病了!恐怖的逆倫慘劇!飢餓的乞兒殺死智障母親,還將肥肉醃漬儲藏!
電視機前是蘋果和JK和他們的可愛女兒,餐桌上飄漾著幸福的香味,電視裡關於我的事,沒人在意…………
等我醒來發現自己竟然睡了七十二小時,退燒了,並沒有變成傻子。趕快站到體重計上,還好,也沒有變成母豬。我輕輕地飄去浴室洗了澡,穿上漂亮衣服,輕飄飄地想出門吃點東西,發現信箱裡有封信。不必看文字,光聞氣味就知道是誰寄來的。我趕緊拆開。
My Dear Debby:
知道你生病了,好心疼。很想過去照顧你,可是又不敢去。你在我家樓下坐到天亮,卻不上樓,一定有不願意和我見面的理由。所以,除非你答應,否則我不會隨便去見你的。希望你快點好起來,雖然不能見面,此刻我的祝福已經到了你身邊。可以的話,打電話給我。
你的小說我全部讀完了,有幾篇特別喜歡的還讀了好幾遍,也有幾篇特別討厭,想親口對你說討厭的理由。
相信我,世界上沒人比我更懂你的文字,我幾乎感覺到這些小說都是為我寫的,包括那些討厭的在內。隨信附上蘋果密醫特調的感冒藥與退燒藥數顆,請依蘋果指示服用。
Sincerely,
Lingo
信封裡有個小小塑膠盒,盒子裡隔成兩間,一邊是膠囊,一邊是小藥丸。蘋果以前當過護士,還會自己配藥。
我不記得曾說過去她家的事,也不記得告訴她我生病了,她是如何得知呢?
看著一粒粒小丸子,眼淚又不爭氣地跌落。
謝謝妳……
無論是死,還是繼續活著,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妳的…………
我帶著藥盒出門吃午餐,在巷口麵攤吃了一碗餛飩。有生以來第一次把碗裡每個餛飩都吃下肚,飽得要死。吃完餛飩我立刻吞下蘋果為我準備的藥。
其實我很想在讀完信的時候馬上打電話給她,但還是忍住了,我要忍到夜晚。
事情就是這樣,不管表面看起來多安全,只要有所改變,往往帶來不幸。改變=不幸。就像那個夜晚,如果我一時衝動上樓找蘋果,也許開門的會是JK。我忍住了,所以得到甜蜜的藥盒。
當天晚上,我依舊準備好塑膠布和美工刀,隨時可以自盡,然後打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我掛斷重打,還是一直沒人接。她可能出門了,我想。
看著美工刀,我確信自己有自殺的決心。這世上唯一能給我不死的理由,只有她;也只有她,讓我想和她一齊死。
如果今晚就能聽著她的聲音死去,該是多麼幸福的事阿!
再次撥了電話。響了很久,突然有人接了,但不是蘋果。
「喂?」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鼻音很重。
「我找蘋果。」
「以後不要再打這個電話了。」
對方的聲音有些異常。
「為………為甚麼?」
我發現自己的聲音也變得異常,似乎某種過敏症又發作了。
「她已經………她不住這兒了。你是她的朋友?」
「我是。妳又是誰?」
「我是她妹妹。」
「她搬去哪裡了?可不可以………給我她的電話號碼?」
「不可以。」
我忽然脹紅了臉,一種爆炸性的直覺以光速竄到神經末梢。我以為地震了,其實沒有。我大喊:「妳不要走喔!我馬上過去!妳給我待在那兒!」
「你不要過來!不行啦!」對方也慌張得好像地震了。
「我不管!我現在就過去…………妳敢離開試試看,我不會放過妳的!」
「過來也沒用,人已經搬走了………」
「搬去哪兒了?妳說阿!」
「還能搬去哪嘛!」
她哭了,而我的心情像撞上岩壁似的急速恢復平靜,全身的血液都沉到腳底下去了。
我喃喃道:「是阿,人死了還能搬去哪兒,當然是搬去太平間。」
她不作聲。我又問:「怎麼死的?」
「就昨天………下午的時候JK來找她,兩人關在房裡半天,他走了以後她就一直哭。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樣,她又不肯說,後來…………早上發現的,已經死了。」
很好,她終於死了,真是幸福阿!太幸福了!好想高呼萬歲卻發不出聲音,眼淚倒是無聲無息滴了一地。
───只要遇見某人,靈魂就要奪眶而出;只要聽聽妳的聲音,凍僵的臉頰也能滲出溫暖血液………妳的頸子現在一定白皙透徹吧!
再見了。
掛上電話後,我哭了很久,很久。哭到無法再繼續的時候,我開始切割頸動脈。
蘋果死了我不難過,她拋下我自己偷偷死掉,也不怪她。讓我悲傷到無法承受的是,我還來不及問她,一直到最後,我都不曉得她的答案究竟會是怎樣……………
───我只想聽妳說一句話,只要妳說,我就信。為甚麼不說完再死?為甚麼不等我,我願意用全部的生命來聽妳說一句…………可我再也沒機會問了。
妳喜不喜歡我?
如果就此長眠該有多好?可惜我連死都失敗了,我這人無論做甚麼都是失敗的。
醫生自以為救活了一條生命,其實,他強留在這世上的,只是一個曾經裝過靈魂的恐怖黑洞,和一條綴在白皙脖子上的恐怖傷疤。如此罷了。
這些年,蘋果的鬼魂常常來找我───
洗澡的時候她飄在天花板上,滿臉水蒸汽。
搭公車時她在窗外飄著長髮。
上課時翻開書本她就從書頁升起,讓我無法專心聽講。
去郵局寄包裹常多出零點幾公克,那也是她坐在秤上。
她總是凝望著我,用眼神問我:為甚麼妳還不死?
為甚麼?為甚麼…………
我無法告訴她。大概是不習慣當面與她對話吧。如果我還有機會和她通電話,我會一直講到世界末日,永遠都不會掛電話的。
過了許多年,我偶然認識了JK,成了好朋友,經常一起喝下午茶。就像現在這樣,兩人在靠窗的雅座,享受閒適的午後冬陽。
你問我:這一切都是真的嗎?DB?
我回答:當然是真的,也許你不相信,JK。
喔!有件事不是真的,就是我並非「偶然」認識了你,這些年我之所以勉強活著,就是想找到你。
我想方設法,費盡心力,透過所有能用上的管道,付出一切代價,終於找著了你!你是我在地球表面唯一的牽掛。
你問我為甚麼要找你?我也不確定。我一直猶豫著,找到你之後立即照腦袋給你一槍?還是先說完我和蘋果的故事,再給你一槍?我真的好猶豫。
我畢竟還是說了。
聽完我的故事,你有沒有甚麼想發問?沒有嗎?你怎麼抖得那麼厲害?是不是感冒了?
……這個呀!這個沒甚麼,只是一把很普通的左輪手槍而已,在天貓花3萬塊買到的,是台幣3萬,便宜吧。
真的沒有想說的?甚麼?你說蘋果其實是喜歡我的?呵呵,你的嘴巴真甜!知道我喜歡聽甚麼。你長這張嘴就是專門討好女人的嗎?這樣你活著也沒啥意思了。
WHAT!你說你喜歡我!哈哈哈………這句就更沒營養了。
JK,你去死吧。
斃了你之後,我會用第二顆子彈結束自己。
至於其他的子彈,我想帶去那個世界。如果到了那裡,你還想跟蘋果囉哩八唆的話,我還會再補你一槍的。
冷氣是不是太強了?
我想我的頸子現在一定也白得透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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