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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3/02 21:37:46瀏覽1463|回應0|推薦15 | |
[盧曼。康納曼。布赫迪厄。閱讀心得。倡議小說。]
〈范禁〉 『即使是習性,也是可以改變的』 撰文/蔡瑋 「你們到底要不要都更?!」,連向來脾氣好的主委也失去了耐性。 「都更還不是你們想出來的,誰知道你們和建商有沒有暗盤交易!」,一位在角落一直玩手機的傢伙才開口,現場立刻群情激憤。情況後來演變成左右鄰座捉對開罵。 這個老舊社區的居民,原本就壁壘分明。早期這裡是海渡的公務員的臨時宿舍,之後本地北上打工的人在這裡落腳,他們之中從租屋到成家立業、進而買下老一輩公務員的公寓的大有人在,久而久之社區的面貌也跟著改變。多年來他們的小孩早已生活在一起、玩在一起。但一提到公共事務,兩邊大人的族群意識就佔了上風,變得什麼都談不上、說不隴。講到合作,所有人倒是有個共識,也就是「那是絕不可能的事」。到底居民都在爭什麼,誰也說不清楚,外來的人更是霧裡看花。講到這裡,就不得不提范禁這個被聯考拒絕的落榜生。現在他要上場了,我必須先在這裡打住。 「好~啦!」主委的尾音拖得老長,像是被孩子攪得快抓狂、努力壓抑自己的怒氣的家長,「好好好,不提都更,不提都更。但你們要不要繼續在這裡住,現在的房子可是有40年以上的歷史,現在還能住人嗎?住在裡面你們覺得安全嗎?…」主委還沒說完,一個聲音又重新點燃了在場人的怒火,明理的、不明理的全都火了。 「哦~恐嚇!說『不安全』全都是騙人的。騙子!騙子!…」一時之間辱罵聲迭起,更可悲的是變本加厲的人身攻擊的話語,又讓原本一處小小的火苗、迅速的擴大、延燒。 「各位人客,『飽讀詩書』的讀書人,請聽我說一句。」樓下賣黑白切、擺麵攤的大嬸一開口,現場立刻鴉雀無聲。那些原本想要裝作沒聽見、想繼續鬧事的傢伙,一下子成為其他安靜下來的人們的目光焦點,大概是感覺自慚形穢,暗罵一聲髒話便心不甘情不願的自行離場。 「飽讀詩書」?誰啊?這年頭誰還在看書啊?大家都沒在看書其實並不可恥—因為大家都一樣,但也沒什麼值得驕傲的。但被人當面奚落,就有臉皮厚與老實的分別。要比老實,其實沒人在比的,但因為有一位叫范禁的人,他的存在,大家又不得不勉強比一比了,否則就真正的臉皮太厚了。 范禁,他就是我剛剛提到的落榜生。說他老實,可是大家公認的。大家所以公認他是全社區最老實的人,也是因為擺麵攤的大嬸的緣故。曾經,范禁的主觀意識有別人於一般常人,他的內心藏了多少嚴厲的修身戒律,這些道德教訓又是哪個師長的具體化身,沒有人弄得清楚。但所有人都記得,當全社區的人為了某人中了愛國獎券的消息走漏,或是那年因為青少棒晉級,一時之間造成全城騷動、興奮不已的時刻,范禁一個人獨自立正站好、立在正午酷烈的大太陽底下懲罰自己的孤獨的身影。他是譁眾取寵嗎?沒有人敢這樣說,因為他的受苦是那麼的真實,就像印度的祕教修行者。但若說他所信仰的是祕教,沒有人會贊同。大家都知道那是前一任的獨裁者、也是老一輩公務員心目中的最後一個聖人、完人當年給所有人的教導。插一句,讀者切不可將聖人與聖雄混為一談。簡單的說,聖雄是不主張殺人的,任何時候都一樣,但聖人就絕對不是。聖人會殺人,但只在有人妨礙了他「公認」的凡是人類都應該承擔的偉大志業的時候。「為天地什麼什麼,為生民什麼什麼,為宇宙什麼什麼,為往聖什麼什麼,為萬世什麼什麼」。這是聖人的教誨,我都不記得了,但范禁一定記得,人們一度也是這樣認為的。 有一度范禁什麼事都想不起來。還記得那一年完人器官衰竭與世長辭舉國哀悼,不久他的父親也追隨完人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然後就是范禁本人出了嚴重的車禍。肇事者逃逸無從追究,范禁本人也無法做自己的目擊證人,事實經過以及其他的事全都讓一場車禍綁架而去。賣黑白切的老闆娘收留范禁就是在那時候。她平日就有餵食流浪貓的習慣,起初也沒有什麼人在意,直到有一天,范禁突然開始一字不漏複誦人客所點的食物,不僅絲毫不差還能運算如流說出帳單的數目字,就像今日的AI助理,不過那時候還沒出這種東西。接下來的日子,范禁的進步可說是一日勝過一日,不僅有進無退,而且精準如常。想像你家是所有鄰居中頭一家擁有電視的,如果想像不到,就試著幻想一下將電視換成真正的AI助理機械人,每個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想自己測試、順便佔一點小便宜的情形。說不定范禁的公信力就是在那時候奠定的基礎,也說不定是老闆娘在麵裡施了魔法—對常人的影響是一團和氣,對范禁則是如夢初醒、脫胎換骨—也說不定。我沒瞎說,你要是看過布赫迪厄的《實作理論綱要》,就會知道阿拉伯人與伯伯人對婦女擁有巫術一點都不會感覺奇怪。再說泉州人擁有阿拉伯人的DNA的機率高於一般人,你要是走進一個以機場命名的夜市,遇見夜市中央正好有一間24小時營業賣黑白切的麵攤,下午當班的是一胖一瘦的兩位婦人,一個不戴眼鏡、一個四眼田雞,兩人對煮麵的工序卻是一樣的講究、甚至挑剔,煮出來的油麵、陽春麵、麻醬麵、米粉湯,各種乾麵,還有整盤或分項的黑白切都一樣讓人垂涎欲滴,入口躁鬱之氣頓解、吞喉人間太平降入腑中,開始懷疑所謂食神平日就隱藏在民間,就一點都不會感覺奇怪。 話扯遠了。日子一久,老闆娘看著日日店裡的人潮,每個都想試驗一下范禁的能耐,在她原本智慧、慈悲的心中不免生出一點小小的不忍。接下來的故事也是所有人都知道、甚至親身經歷過的,那就是范禁的地盤,從食神老闆娘的麵攤換到了市立圖書館在當地的某個分館。范禁依舊是對答如流、計算無誤,只是原本的菜單與帳單,換成了各種各樣的知識。范禁就這樣成了社區公認的顧問。雖說他個人有點口吃的小毛病,但心中曾經有過暴力陰影的人誰不是這樣,這一點都不造成妨礙。至於他心中的陰影是因為那場該死或走運的車禍所造成的,還是必須更往前推,是因為某位長輩、或長輩的長輩、長輩的長官、甚至是完人或聖人造成的,又總共有幾道陰影,就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了。你要是不信,親自到名稱有「機場」兩個字的夜市附近的所有市立圖書館的分館查訪,我保證館員的回答一定是清一色的全盤否認。公務員對於這種破壞圖書館閱讀秩序、超出常規的文化盛事,想必態度是保守的,但這並不包括那位用遠距機械人出席聯合國下屬機構國際會議的天才般智慧、菩薩般面孔的公僕女士。 我的話扯得夠遠了,我現在設法將它拉回來。就在那些臨走前不忘口出穢語的人士離開後,賣麵的大嬸又會說什麼話,相信當時在場的人一定一點都不會感到好奇。又或者根本還不到大嬸真正要大家聽一聽范禁會告訴我們什麼話之前,就有人會先想到拱出那名目前人氣正盛、曾經遭到聯考制度無情的多次打擊以致精神錯亂,卻又大難不死,從此展開他的奇幻人生的衰人、奇人出場亮相,也說不定。但就在此時,一件看似臨時起意的突發事件打斷了故事的節奏,給整件事帶出意外的高潮。 有人說那是一件處心積慮、卻佔了臨時應變便宜的「實作」。我本人則是一點都不懷疑其中的可能性。但,「就算是那樣,又怎樣?」,這也無法排除是整個系統出了差錯—我是不是不小心洩漏了故事的結局呢? 就在我忙著解說的同時,一個穿著醒目、罕見而老氣的灰色毛料夾克的大叔,也就是在在場的所有人都帶著預期心理等待麵攤大嬸的下文的節骨眼上,他老兄突然一個健步衝向活動中心的入口處,將掛在旗桿上的工人的汗衫給一把扯下—當時工人正在裝修社區停車場的電動柵欄,所謂活動中心不過是平日稱為臨時停車場的一塊禿地皮—眼看就要換上一面預先準備好的半青半白的道統旗幟,沒想到也是當地人的工人,將這突如其來、具有針對性的動作解讀為個人的奇恥大辱,以致一陣拉扯過後,大叔本人倒地掛彩不算,受到衝撞與驚嚇的工人索性也揮舞著汗衫作為反制,彷彿那是一面真正的旗幟—一個真正由生命經過勞動的汗水所染就的神聖道具。 作為現場目擊者之一的我,自然了解這道統旗制的來頭。它有何重要性呢?簡單的說,它代表了前面說過的聖人或完人的志業,以及他繼承的前人的志業、再加上他前人的前人所繼承的前人的志業…如此一直到最初的那一位—他從天地、從四方所得出、所領悟到的人生真諦、同時融入個人所想像的有關大眾福祉的抱負,這樣一個一脈相承、不可見、卻又無比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我說得不夠好。不過有關整個衝突事件的意義,如果要我發表想法,我要說的是,這是價值體系的衝撞。我的線索是,大叔穿的那件質料獨特的夾克,其實是幾年前逝世的老村長的一件遺物。老村長生前曾經歷過淞滬會戰,是死守四行倉庫碩果僅存的抗日英雄。那件英雄的衣缽,不過就是村長太太送給自己的好友的後生的一件日常饋贈。當初村長夫人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不過是老人家節儉惜物的美德的自然反應,想必大叔穿在身上的心情也大致相同,而它在這最關鍵的一刻出現,是否就因此激起了大叔在危機中獻旗、再創一番激勵人心的壯舉的澎湃熱血,也是不無可能的。接下來,讓我們聽一聽范禁是怎麼說的。 就在兩方人馬大打出手、肢體衝突不斷的時候,只見范禁本人瞳孔放大、心臟一陣強烈地收縮,大腦立刻得到額外的氧氣供應,多巴胺迅速啟動大片神經元的連動,接著是一連串迅雷不及掩耳的操作—呼應、編碼、計算…,腦內職司接收感官刺激、記憶、思考、決策、語言等各個不同區塊—眼眶額葉皮質、後扣帶迴皮質、頂側內葉區皮質、背外側前額葉皮質層、前運動皮層、基底神經節、杏仁核、及丘腦中央核,或者亢奮躁動、或者積極應援,然後一起向身體負責說話的器官:聲帶、嘴、臉部與口腔大大大小以至最細微的肌肉、韌帶,下達指令、彼此協調一致地發出以下的話語: 「所有這三種策略,亦即順從、卸責、及選擇衝突的策略,都以存在著能激發出決策的期望為前提。若是沒有這樣的期望,或是決策者必須自己發明它們的話,決策行為將陷於病態的危險中。…決策行為是以虛構出來的期望為取向,它藉以收集訊息和證成理由的那些差異,在決策者所處的社會空間中根本就不存在,或是沒有人會以這樣的方式來看它們。…諸如此類的病態正是定居在合理性的自由空間中…359」 這數字當然是頁碼,等等,讓我想想我是在哪裡看過這段文字,有了… 就在我忙著在記憶中搜尋,范禁又出乎我意料地發出另一段囈語: 「舊有對於這樣的行為的描述使用了狂熱或盲目信仰這樣的標題。早在法國大革命之前,僅以價值為取向並且因此是透支的了理性論,在政治上所具有危險,便已為人所熟知。360」 我想起來了,是尼克拉斯.盧曼的《社會之經濟》。范禁會引用書中的話,畢竟是受到當下兩批人馬彼此衝撞的刺激所引發的。至於書的內容與眼前的事件的聯結,按照我的看法無非是因為年代最接近我們的那位聖人曾經指出的「為天地什麼什麼,為生民什麼什麼,為宇宙什麼什麼,為往聖什麼什麼,為萬世什麼什麼」的口號,是以「虛構出來的期望」做為施政的取向,就像法國大革命僅是以「價值為取向」當作改革社會的方針,結果就是透支了原本的理性,造成一代人關於雅各賓黨人誅殺異己的恐怖統治記憶。說的也是,都更就是都更,房屋到底還能不能住,最多還能撐個幾年,當初違章建築的設計有沒有顧慮到會使用這麼多年,都是可以科學求證的啊,這與旗子的戰爭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為什麼兩方人馬都指摘對方失德,作勢要回收人間垃圾呢。等等,范禁又說話了,難道是聽到我說的話?這太不可思議了,聽他說什麼: 「相關錯覺。當人在判斷兩個事件共同發生的頻率時,高估了自然關聯共同發生的頻率,…受試者根據數據做了錯誤的判斷,『重新發現』了許多普遍、但沒有根據的臨床『知識』…即使跟資料相矛盾,也不受影響。甚至在症狀和診斷是負相關時,仍然會持續,使受試者無法看到真正存在的關聯,548,康納曼,〈不確定情況下的判斷:捷徑和偏見〉,《快思慢想》附錄A。」 對對!康納曼,200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相關錯覺」?…我想起來了,這是作者舉的一個看似十分離譜的例子,實驗者用一批杜撰的精神病例與冒稱是病患自己畫的自畫像,交給受測者閱覽,結果從這原本全都是胡亂參雜在一起的材料中,受測者卻憑藉主觀的記憶將病症與畫像建立起聯繫,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懷疑症」與「奇怪的眼睛」這組毫無臨床實證的連結。等等,范禁又開口說話了: 「大類別的例子比較好也比較快回想,很容易想像到它的發生,當兩個事件常常一起發生時,這兩個事件的聯結比較強…每個人都以他自己的程序來估計一個類別的多寡、一個事件有沒有可能發生、建構或聯結。…例子顯示…,這個很有價值的估計歷程,導致了系統性的錯誤。549」 顯然還是引用同一本書的附錄。這剛好解釋了上一段「相關錯覺」的原因。因果關係的推斷雖然重要,但人類腦子所能提取的記憶是有針對性的,未必經過科學程序的調查,有的容易聯想,有的不容易想得到,但直覺判斷時只會針對容易想到的,作者稱之為「可用性的偏誤」。作者還提到一個實驗,要受測者憑主觀判斷回答R出現在字首的單字比出現在第三個字母的單字多還是少,結果大多數人都回答比較多,但實際統計的結果卻是少很多。這就是因為字頭是R的單字較容易回想,而要從記憶中調出記得的單字再從中找出第三個字母是R的,則遠遠超出一般人心智計算的能力範圍。但這與失德有關嗎?讓我想一想。對,有了,一定是「失德」與「社會失序」兩件事常一起發生,讓人以為兩件事的聯結很強。但為什麼一定是「道德有闕」呢,而不是其他的原因,這一定就像「奇怪的眼睛」一樣,只是比較其他的器官更容易在腦中浮現罷了。人們高估了「奇怪的眼睛」與「懷疑症」共同發生的頻率,同樣也高估了「失德」與「社會失序」的關聯性。這不正說明「德治」的普遍知識,不過是建立在「相關錯覺」的系統性錯誤嗎? 當我尋思至此,范禁口中正好發出「系統性錯誤…系統性錯誤…」這樣囈語般的聲音。一定是感受到現場氣氛中的暴力威脅,讓他口吃的毛病又犯了。 有的人可能會好奇我為何能一路追蹤范禁的思緒,其實這也沒什麼了得。這也像讀者能讀到我的思緒一樣,純粹只是機率的問題。 當我護送范禁走出會場,現場的對峙還在繼續,雙方的敵意仍有增無減,致使我無法確定什麼時候大難就會落在我、落在范禁的身上,是到門口這段短短的距離?還是許多年以後?當時的我,忐忑、哀傷,卻能同時感覺到一股奇異的榮耀感自內心升起,它駕馭著我奔騰澎湃的思緒,彷彿敲打著一方無名的墓碑,逕自書寫下一篇鏗鏘有力的「訣世」告白: 「…像你我這樣腦子曾經被人綁架、被人清洗過的人,也都受到狂徒虛擬的價值取向描繪的世界圖像所引導,導致無論我們怎樣活,那些被塑造成的神話一直會跑出來賦予當下的『實作』特殊的意義(布赫迪厄),結果是看著我們眼前的「社會世界」,又再一次複製了狂者的世界觀、價值觀。但,讓我感到慶信的是這世上還有像范禁這樣的人的存在,他證明了歷經暴力衝擊的大腦本身具有自行修復的能力。 當我們在這樣那樣的『習性』的驅使產生實作的衝動時,請停下來,想一想自己真正期待的什麼?什麼又是人們心中真正所想的?還有,我們的一生難道就只是為了旁人決定的象徵利益而活嗎?若是那樣,我們不過是用自己寶貴的生命充當他人的舞台罷了。 范禁曾受過無可逆轉的傷害,但此刻的他是自由的。他擺脫了過去的習性。范禁做了他自己的顧問。我們也都因他而受益。此時的范禁,只差沒用自己的話說出:『即使是習性,也是可以改變的』。但,那是必然的,也必須如此。 我很榮幸成為他的解讀者。我將一直陪伴范禁,直到他能用自己的聲音,絲毫不用顧忌地說出心中的思慮。」(蔡瑋,20180228小說范禁3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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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