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倉先生辭官

１．

「倉先生今日給我們創造的第一個新字是－－『犇』」電視裡節目女主持人穿了件這年新流行的柳葉裝；帝記得去年風行的是榆葉，前年則是春日的嫩綠楓葉，大前年是秋季楓葉，大大前年就記不清了。流行穿秋季楓葉那年印象最深，國內婦女都裝扮得喜氣洋洋，全像個新娘子。

「倉先生造得這個字讀『奔』，意思也是奔。」女主持人口齒伶俐的解說著，「倉先生昨日在市場街遇上幾頭牛在道間橫衝直撞，得了靈感製造出這個字。」
女主持人舉起手中細棍子，指向身旁立架上掛著單寫了個粗黑「犇」字的大字報；「親愛的觀眾，你們看這字像不像領頭牛引著牛群往前奔跑……」

皇家電視台的「一日二字」已播出了九季。這節目開播多年，主持人也換了一兩位，觀眾漸失了新鮮感，收視率逐漸下滑，只有單位數的開機率。帝一家卻是忠實的觀眾，這節目播放的時段恰和帝家的晚膳時間相疊。帝總是要宮里的女官打開電視，轉上這個頻道，一家子邊進晚餐，邊學習新字。近日來，帝對這個節目以及倉先生有些怨懟。帝認爲節目沒有吸引力的主要原因，還是倉先生作得差了，對造字工作沒有熱忱，不盡心，敷衍了事。

「這老小子愈發胡混了，看他都瞎說了什麼呢！」
「咳！咳！」，嘴裡一口飯嗆住了喉管，帝咳嗽得面红耳赤。
好不容易他止了咳，壓下了那口飯，帝問身邊的小太子：「記不記得昨兒是個什麼字？」
「『羴』和『轟』。」小太子到底年輕，腦袋子好使，一下子說了出來。
「前天呢？」
「『麤』和『姦』。」
「那些字為啥就不許是『奔』的意思呢？」覺得自己邏輯一些沒錯，帝的彆扭勁上來，和小太子抬起了槓。
小太子望了父親一眼，怯生生地緊又低了頭扒飯，不明白父親幹啥找他作爲生氣對象。

２．

倉先生是國立造字館的館長，說是館長，其實是個光桿司令，單位裡就他一人，無人無車，無辦公場所：趕時髦地，每日他窩家裡上班。造了那麼多年的字，倉先生人仍是住在他的朝也滴水，暮也滴水，夏也滴水，冬也滴水的矮小巖洞裡。他的街坊王牛兒是號木匠，替人造屋還比他造字的日子短，早都已住進了三開間兩明一暗的泥磚屋子，聽說這下半年，又要換成一進五開間三明兩暗更寬敞的瓦舍石屋了。

倉先生的薪水袋不是挺厚，簡直可以說是單薄了。倉太太每日見著倉先生說得第一句話，就是開口討買菜的錢，作得第一件事就是伸手要買菜的錢。誰都不會想到倉太太年輕時是個天真活潑又美麗的姑娘，現在她的頭髮亂得像雞窩，面有菜色，黑斑四處，成天腦裡就是家中的日常開銷，神情緊張，精神憂鬱，有些生活歷練的人，一眼見了就都能了解這是個有輕度憂鬱症的病患者。

他們的兩個孩子：大字，小字，面黃肌瘦，繞了他們夫妻俩打轉，整日喊肚餓，嘴饞老想撈東西往口裡送，很妨礙了倉先生發明創造新字的業務。近來他已經出了好幾次狀況，造好的字，送到電視台，竟然將附屬說明的文字解說給配錯了，「高」和「出」、「魚」和「牛」、「射」和「矮」，張冠李戴的，這全都得怪孩子們在身邊瞎轉地給鬧昏了頭。

那年奉令造字，原始設計就是按實物畫個圖。初始他是輕鬆愉悅的，照著葫蘆畫瓢，日月山川水火土人，好畫，一日兩字，倒過了好些容易日子。再後來就是艱困時期，沒一天輕鬆──倉先生不具美術天份，昔時學校裡作學生上圖畫課，成績本就差，幾乎可説不得及格──龍鳳鴨鵝的這些字，難度高，磕磕絆絆行來，時常難產。

「爹，你幫我製盒積木好嗎？」大兒子大字突然出現在身邊，將正在傷腦筋造字的倉先生給打擾了。
「積木，什麼是積木啊？爹從來沒聽過。」
「隔壁王大叔用鋸子、刨，替金柱子、銀柱子造了盒積木，挺有趣的，還上了光漆，花花綠綠，漂亮極了。爹，我也想要，你幫我也作一盒好嗎？」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倉先生終於搞清爽了「積木」是什麼樣的玩意，他歉意的和大字說：「爹知道這是益智的小玩具，對你們這樣的孩子學習有幫助，但爹不是木匠，手沒那麼巧，造不來的。」
大字是懂事的孩子，心裡難受，却沒再多囉嗦，低了頭自走開了。

望著大字贏弱的背影，倉先生心裡慚愧：「我真正一無是處，只會造這無用的字。」
他發了半天愣，一籌莫展，字仍還得造，他心回到工作上，靈光突然一閃，巴掌拍了下大腿：「咱這字也給來堆積木吧！」

從那時起，他將舊字取來天馬行空亂湊，人言是「信」，女子是「好」，黑水是「墨」，塘塞了好長段時間，直到都沒法湊了，柳暗花明，他又想到字配自字，林龖孖喆玨……。意猶未盡，他堆上癮，一字拿來堆了三次，森晶品淼焱掱鱻龘𪈼 ……。

「你這樣是造字嗎？胡攪亂扯的，這是虛應故事。」帝真正看不下去了。

３．

下了一個多月的梅雨，今日終於放晴，這月十五的市集因此特別熱鬧。人們踩著一地的泥水，興高彩烈的擁擠在商販和農家攤子臨時凑成的窄道上東張西望。太陽高高大大熱熱烈烈，轉眼收乾了地面無數淺坑內的那一汪水，日頭下蒸氣氤氤氳氳往上揚，混雜了趕集人們的汗酸和牲畜的體臭，空氣中有奇怪的味道。

倉先生在自家（洞）辦公室裡，撓著頭皮，搔著身體，傷腦筋明日的他那兩個新字，豪無頭緒。外頭陽光耀眼，洞裡壁頂依舊滴滴答答往下淌著水，地面濕漉漉的。他陰著一張臉，苦著面，半晌沒有點動作。今天他的創作靈感一團糟，一上午繳了白卷。

倉先生的積木這些日子來，堆到了第四層，四條龍、四堆火、四陣風、四尾魚、四塊土、四頭牛、……等等，都成了新字，卻全疊床架屋的搖搖欲墬，看來不穩當還有些不靠譜。昨天電視台他送去的是各用四個人和四個水合成的兩字，附上的是一成不變，老一套的解釋：〈四人〉這字意思是眾多的人；〈四水〉是很多的水。

節目還在播出中，觀眾的電話就將電視台的總機給灌爆了。
「上次那個『众』不就是很多人的意思嗎？」
「『众』和〈四人〉這字是不是重複了？」
「『众』和〈四人〉這兩字到底哪處不同？使用時如何區別？」
觀眾甚至將舊帳都翻出來一起算。
「〈四龍〉這個字筆畫那麼多，小號的字型能處理嗎？」
「〈四土〉為什麼字形結構和別的同類型字不一樣？是要另樹一格，標新立異？還是另有用意？」
造〈四土〉這字，倉先生肯定有些糊塗，忘了這兩兩上下并排的規矩；錯置成一上一下中間兩并排的造型。

電視台的公關費了很大的口舌，總算解除了迫在眉睫的危機；原對倉先生就有芥蒂的帝，逮了這個大風暴機會，氣沖沖地對他說：「瞧瞧你自己近來都造了些什麼字！」

「我要女媧娘娘！娘，我要女媧娘娘！」從墟場回家，小兒子小字一路向倉太太哭鬧著要支吹糖人吹出的女媧娘娘。都到洞門口了，兩人仍舊糾纏不清。
「娘不是和你說了嗎？下回買給你。」
「老是下回，下回……上回……講好的糖葫蘆……到今日……也沒買給我。」抽抽搭搭的，小字委屈的快喘不過氣來。
「糖葫蘆和女媧娘娘，下回娘一氣買了來給你。」無計可施下，倉太太只得好言地安撫。
「我只要……你今天給我買女媧娘娘……金柱子、銀柱子……王大嬸給都買了支。」
「這孩子怎麼說不聽呢！你娘都說了下回買給你。」看來妻子罩不住了，倉先生憋不住開了口。
「哇──！」小字扯開喉嚨，大聲的哭。
「唉呦！」倉先生氣得站了起來，想給小字的瘦小屁股兩巴掌，一急，忘了洞頂矮，就撞上頭。他摀著疼，半站起的身子又跌坐下來。

４．

倉先生二天送了兩字去電視台──這回不是積木堆出來的；還給帝上了封辭職信。他決定了，即日起改行，轉去與王牛兒木匠作下手，這造字官真不幹了。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還是真忘記了，倉先生最後那兩個字都沒有附上字意解釋。電視台的主持人聰明，自作主張的這樣介紹：「『窮』就是住在個連腰都直不起來的低矮洞裡，沒有兩明一暗的泥瓦房，就是一明一暗的草房也沒有。」這個解釋倒沒錯，四平八穩的。倉先生那晚收看這節目時，點一點頭，暗暗心裡贊了聲：「好！」

女主持人家裡肯定養了好幾腔豬，她繼續這麼說：「『家』就是養了幾口豬，要肉就有肉吃，幸福。」
倉先生聽到這裡，臉上肌肉一陣抽搐，喃喃自語道：「帝一定喜歡這種解釋，一定的；雖然依我的意思，家其實就是個豬圈，一團亂糟糟。」

他起身關上電視，順手拿起王牛兒家借來的墨斗和刨子，專心仔細的研究起來。

2013.10.31

註記：本文Word原稿使用上某些罕字，上貼后，電腦以問號取代，無可奈何下，爲了全文閲讀效果，衹得以〈四人〉、〈四水〉、〈四土〉等等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