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服預備軍官役快退伍前的一天，偶然在辦公室內和預算官講起了幾個月前在夜市裏吃了的一盤炒螺肉。他笑咪咪地聽了後，告訴我說，那螺肉其實是用野生蝸牛肉製作的，偶爾吃個兩次倒也還可以，可千萬別吃上了習慣，沾惹了微生物寄生蟲可就麻煩。我摸摸肚子，臉上也變了顏色，難以置信竟然會吃下了那背著深褐茄子色殼子，在野地裏亂爬，涎液塗了滿地的大蝸牛。那天下班後，夜晚躺在寢室床上，不放心地我依然掂念著這事，後來想到法國人有道蝸牛的名菜，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是究竟得了幾分安慰，覺得吃點蝸牛肉也算件時髦事，心裏面舒坦許多，一會兒也就安然睡著去了。

說起來可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我被分發到了聯勤總部在台灣中部的一個下級單位，單位裡業務清閒，每日五點下班後就全是自己的時間，沒公事要加班辦的。長官回了家，沒人管著，自個兒其實很可以做些事！可是一個月九百六十元的少尉薪餉，又沒有別的加給外快，實在見不了什麼大場面。我窮極無聊下，經常晚上騎了輛單位的舊自行車在街市閒逛，消磨那無趣時光。和我同期進了單位，卻分去了補給課的謝少尉，就覺得我很有點老土，鄉下佬般沒什麼見識，常拿這檔子事取笑我。我見明治工專工業設計科畢業的謝補給官，騎部米色偉士巴，每日在營區進進出出，忙的像隻工蜂一樣，心裡知道他在外面肯定是有些苗頭，也只好生受那幾句嘲弄了。

單位裡除了補給課外，辦業務的部門還有醫療課，服務課，就業中心以及軍眷工廠。上班時大夥兒都規規矩矩地在辦公室裡坐著，就是只有補給課，它那辦公室裡總空蕩蕩的，聽說是都外出辦補給去了。文書高上士有回和我說，補給課很有點財路，課裡的幾個補給官私底下可都是很有幾文錢的。我聽了個目瞪口呆，覺得很有點滋味，原想再多知道一些，老高他卻起身收發公文，不再搭理我了。

隔著會議室前的長廊，預算室和處長室遙遙相望著，我那一年又月把的少尉軍旅資歷就是在那小小預算室裡坐出來的。單位裏事務官何准尉那時幫我刻了個少尉財務官的木頭橡皮圖章，我沒事在文件紙上蓋蓋印，記記帳目簿本，撥撥算盤珠子；有人來領錢，就數他幾張鈔票，倒也得其所哉，消遙自在，不知不覺那時間就過去了，常常有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

預算室就兩個人，廖預算官軍階上尉正坐我對面，算是我的直接上司。那時年輕，不知高低眉目，一直來也沒認真看待過他是我的直屬長官這件事實，有事反倒直接就向處長報告了；好在預算官大度，也不就因此找我麻煩。廖預算官祖籍彰化福興，財經學校畢業後，就娶了位台中姑娘，膝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前兩年市區經武路裏籌錢買了間透天小屋，組了個小家庭，幾年住下來，也可算是個台中在地人。這些年來，他在單位裡幹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做的挺沒勁。後來我們混熟了，他自己透露公餘私下正在家裡創業，等這十年役滿了，退下來後就要大展鴻圖，一展抱負的；至於正進行了哪樣的事業，隱隱約約地他沒說清楚，我也沒再多問。所以平常能混他就混著，不過室裏的公事倒沒耽誤過，輔導官也就不能說上什麼。就是他財經學校同學至不濟的都幹上了個少校，運氣更好一點的幾位，已戴上了兩顆梅花，可是他三條槓仍然掛著，有些兒斯人獨憔悴的况味，不過看來他似乎是不大頂在意。

我們倆人在小辦公室裏每天臉對臉坐著，偶爾他就會和我說說台中那家海產店魚生新鮮好吃，那家餐廳羊肉肥腴，要不就是那條巷子裡的魚頭火鍋真材實料。我都記住了，卻忍不住心裏要想，預算官年紀輕輕剛三十的樣子，就有了這福福泰泰的成就，不是沒有些道理。常常和他說了話後，當天晚上，我去逛街時就會上了心，盡往商店招牌看，但是就算瞧著了他提及的和式料理、北方館、海產店、羊肉爐什麼的，卻也就是在門口張望兩下，心裡一邊毛算著荷包裡的幾個銅板，沒有這膽子進去。

有這麼一晚，我經過間日本料理店時，看著臉上泛著紅光，嘴裡叼根牙籤的客人從裡間出來，人聲雜沓中，每日吃著營區伙食團，少魚少肉的我突然心裏想要吃點東西。我見那料理店旁幾步路遠的小巷邊，有車小食攤賣著炒螺肉，暈黃的燈光下，一塊塊似方糖般大小的螺肉，黑魊魊地小山般堆在車上一側。旁邊一口大鍋，爐火熊熊燒著，淺灰色的煙繚繞著往上方散去。有個女人在車後方揮鏟正炒著螺塊，伴著大蒜或者九重塔，滋滋聲裡炙出了誘人的香氣。在燈光映照下，那螺肉顯然比起伙食團每日端上桌的麵皮湯看來更令人起點食慾。我湊在攤前叫了一盤，將螺肉一塊塊塞進嘴裏，咬的咯吱咯吱作響，就好像嚼著個把雞胗的感覺。那晚歸營前，我去夜市裏叫價買了串小香蕉，將它掛在腳踏車車把上，在讓人微汗的夜空下，心滿意足的一路騎回營房去。

那年的夏季，營區裡的那棵老芒果樹出乎尋常地長了無數的青土芒果，將株樹掛的滿枝滿枒都是。何事務官經過時，總不忘要說上一句，這樹今年果子結的可真多啊！方才低下頭，樹下忙忙走過去了。旁邊財務收支組的姑娘們，午休時就也被勾引著從營房裏出來，穿著彩色明豔的花布裙子，站在那兒婷婷玉立地，一邊廂用手拂著亂了的黑亮頭髮，一邊都抬頭往樹上斜睨著；我從食堂出來，遠遠的望去，很覺得風姿綽約地賞心悅目。不知從哪些個單位來的年輕軍官這時就會聚攏在旁邊湊著熱鬧，嘗試著法子要將果子自高處打了下來，笑鬧聲音間歇地響著，營區充塞了暑日慵懶的氣息及男女互動間的曖昧。長官坐了吉普車忽爾經過，方才炸翻馬蜂窩似的，人群很快地散進了各自營房裡。

晚夏的如此日子裏，人心就浮動著不能安歇，都憧憬著那不知的未來；然而千萬個不一樣的心思，倒一同盼來了那年夏日裡的最後一個颱風。颱風的名字我現在是記不住了，只記住了它帶來的雨水，將半個市區都淹成了澤國。總部發下了兩百萬元的水災救濟金，鬧鬨鬨地，整個單位都動員起來，兩人一隊的作了任務編組，分派到各軍眷村去勘查災情。我用上了處長的吉普車，從台灣銀行把那兩百萬元的現金用個軍綠色帆布袋一氣全領了回來。預算室的小金庫藏不了那麼多的鈔票，我只好仍用那個帆布袋裝著，大喇喇地就放在室後面的小屋中。傍晚時輔導官要人在小屋裡架了張行軍床，讓我就在裏頭睡了。夜沉時我一人躲在草綠蚊帳裡，在夏蟲唧唧鳴叫聲中，望著那鼓脹的帆布袋子，心情有點惶然。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天晴氣清，單位裏更是人聲鼎沸的好似傳統菜場一般。受災戶拿著災情勘查單擠滿了預算室，我按照單子，屋裡進水一尺的若干、進水兩尺的若干，那樣地發放了好幾天，人群方才慢慢的稀落下來，又過了幾天，竟就一個也沒有了。舒了口氣後，我仍不得閒地忙著結帳，將單位裏直接發放的數額以及新竹、苗栗、彰化、雲林各分處送來的數目字加在一起，結果發覺帳面上多出了一千近兩千元。我重新對了好幾次，直算到了夜深，還是得了這個相同數字！毫不明白這錢從哪兒多了出來，也不知該如何平衡這帳目，有點不知所措下，我最後決定明日和處長報告這件事情。

第二天一早，處長聽完了我的陳述，即要我將那多出的錢上繳。我將錢放在他的辦公桌上，讓他揮手趕出了辦公室後，心底有些沉悶地回到預算室裏，坐在位置上不言不語地自己發了好大一晌的愣。那天下午我終究忍不住和正看著預算單的預算官說起了這事。他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歪著頭看了我幾分鐘說，這錢說起來原該是你的，其實你很可以收下來自己好好用的。

院子裏停車場上，吉普車引擎發動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往窗外望去，一會兒前還躲在文書室角落裡打嗑睡的駕駛曾上士，這時已被處長叫了出來，骨朵著嘴，耷拉了眼皮，一身汗濕的皺巴巴軍上衣，在吉普上正發動車子。戴端正了軍帽，正要上車的處長，見了恰巧走進單位裏來的謝補給官，雖然急著出門，仍舊不忘在大太陽底下和他說了幾句。車子引擎急促的噗噗聲中，遠遠的聽不出他講了些什麼，卻只見謝補給官面色青白不定的變著，低著頭，口裡作不出一聲來。大家都說謝少尉前兩個星期玩保齡球，輸了些錢，連那輛偉士巴也賠了進去。不清楚這傳言是不是實在，只是這些日子來，那車子我確是再沒有在單位裏見著過。謝補給官上班也總是遲到，讓處長及輔導官罵上好多次了。

老芒果樹落盡了掛著的青芒果後，有一天天氣突然就轉涼了，之後如果是個陰霾多雲的日子，營區裏便顯出一種肅穆的氣象。快過年時，忽然就傳來了總部直屬上級長官吞槍自殺的新聞，奇怪的氛團裏，窸窸窣窣地大家私下低語了一陣子；又過了一兩星期，處長和輔導官也一起被調開了。我後來聽人說，處長離開不久就報上了退役，離開軍界；輔導官去了哪兒，倒是沒聽人提及。上級佈達了新的處長、輔導官，一切慢慢地上了軌道。當夏日再次降臨時，單位裏來了新梯次的預官，我移交了財務官的工作，沒多久也退了役。回到台北家中後，我再沒有見過預算官、事務官、謝補給官、老高、曾上士和單位裏其他的同事。偶而上夜市裡，我會好奇地試找著賣炒螺肉的小食攤，可卻總沒有碰上過；這田野裏背著深褐色殼子四處亂爬的大蝸牛忽然也都無影無蹤了……不知這兩者的同時消失，是不是有些關係，我一直好奇著！

所以這故事的得以保存下來，實在是因為內裏有那一盤蝸牛肉的關係啊！

2008.0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