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入五十歲後，人心裡盼著退休，好去度那閒散時光，日子就顯得長：那之後的十年反倒會過的慢些了。」這句話我說得糊塗，肯定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若果再說其實是從碗家庭自製的水餃，引伸衍譯來的無奈人生道理，那就叫大家好像一腳踩落進了雲中霧團裡，更要添上幾分疑惑。實在來說，我的這個故事中，水餃和人生兩者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它仿若中藥裡的引子，只是用來牽引出我自以為是的一番大道理。

那個時節，這兒的華人超市大約只得三兩家。賣場裡擺放在冰櫃內的冷凍水餃，花樣種類也沒有現在這樣子的繁多。商樓和住宅區中間還零零散散地夾雜了些雜果樹園子；舊市區裡一間水果工廠，每日依舊在生產甜膩的桃、李、杏以及梨罐頭。我清早開車上班過來，遠遠就能看見它那兩座高大煙囪冒出的淡白色清煙裊裊娜娜地散進蔚藍的讓人嘆氣的天空。高科技公司早已有些在營運，現時仍能說上名字的卻就只剩了蘋果電腦、惠普、超微、國家半導體、菲爾恰、萬國商業公司、和阿他力幾家（註１）。我當時三十多歲，在間三四百員工的中型公司經已工作了三年。作個電腦程式設計師，我開一輛日本小車子，不打領帶，穿黃卡其褲和淡青顏色襯衫，中午時多半時候吃個裝了昨夜剩菜的飯盒。這般省吃節用下，跟隨了眾人的步子，不久前向銀行貸款了十幾萬，在公司附近的小鎮裡買了一間舊屋。房子雖說麻雀般的小，倒是三房兩廳、前後院子的格局。屋後一株尖頭柿子樹，不知哪年哪人植種的，每當秋季落完葉子，就只見豔紅的果實纍纍地掛滿了一整樹。

搬進新家後沒多久，有一個禮拜天上午，我蹲身在前院裡拔那永遠除不盡的百慕達草及開遍滿地黃花的蒲公英。埋首瞎幹的我，日頭下流濕了一背脊汗，渾然不覺著我的新鄰居站在旁邊正和我打招呼。新鄰居衛先生的友善行為讓我有點受寵若驚，我抬起了頭，站直身子，趕緊對他漾開了靦腆地一點笑容，那一雙沾滿污泥的手卻不知該擱放在身前還是背後。十幾分鐘裡，樹蔭底下和衛先生說的一席話，現在我搔破頭皮也記不上來了，倒是當他知道了我的年紀後，也不知是自己的感慨，還是對我的警惕，突然有感而發的一句話：「人生裡三十歲這十年過去的真快，你還沒想清楚，它早一溜煙的不知跑哪兒了。」卻就讓我不能忘去。我見衛先生近四十的年紀，想必是過來人的經驗談，不由霍然心驚，因而深深地就留在了腦海裡。

傍晚時他又特意地送過來一大碗家裡自製的北方水餃；我見那餃子一粒粒老大個頭，結實渾圓，一口咬下，皮Ｑ麵滑，餡嫩汁滿，讓我滿嘴的肉香。人都說：「豬肉餃子餡得夥韭菜，牛肉夥白菜，那羊肉的必得夥上紅蘿蔔（註２）。」我想不起來那幾個是牛肉或者豬肉餃，只就記著滋味真好──三十年來我餃子也吞嚥了不少，可真還沒吃上過這麼像樣的。然而我和衛先生兩人的友誼，那天之後並沒有積極下來，當然也沒機會再次吃上他家的水餃。我們兩家後來分別搬開，失了音訊，再沒了來往。

我結婚後，有了孩子，春日時便帶了他們上棒球場打球，冬天則忙著應付他們的發燒咳嗽和氣喘。公司裡新進的白人同事，沒多久就坐進了有明亮大窗的辦公室；我多年如一日，繼續躲在角落的小隔間裡。分公司紅利及股票時，銷售和市場推銷部門（註３）的員工取走了一大半；象徵性地，我倒也拿到了一點。工作沒有期盼、新鮮及興奮，只是眼巴巴地等著每兩星期發放一次的薪水支票。日子再不是掛在牆上的日曆一天天地撕去，而是兩個禮拜一次，用ATM（註４）檢查薪水是否已經劃入了銀行支票帳戶。最近的幾年，日子更飛快地像是棄了汽車，改搭上了747波音飛機。一年用不了盼上26次，看著商店裡因著節日走馬燈似地擺出的應節商品，情人、復活、母親、國慶、萬聖、感恩及耶誕節，一年年地快快消逝。我見證了蘋果電腦從盛轉衰，鄰280號高速公路的公司大樓整座荒廢著，停車場空蕩蕩地闃無人跡；惠普鬧了幾年家務事；英特爾領先了國家半導體和超微後，掛著「Intel」logo的深藍色大樓到處就都能見著。個人電腦的微處理機從286、386、486、pentium到celeron，Ａ磁碟機（註５）尺寸倒由8，5又4分之一，降到3又2分之1吋，然後就完全地從電腦上消失。小隔間裡，白蒼蒼的日光燈下，我卻萬古恆新地依舊寫著萬國商業公司二十多年老的Assembler程式。

公司幾年後搬到了新地點，站在新大樓二樓向南的窗前，我見到極遠處的地方立了幾座建築物，不知都是些什麼樣的公司在那裡營運。更遠點的地方，就是這裡有名的精神病療養院；公司近處反全是一大畦一大畦的黃瓜和青椒田。到了夏日，瓜椒收穫季節，就有十幾個墨西哥男人，橫排成一列，在田裡採著成熟了的蔬果，鬧哄哄地要讓麻雀驚飛的滿天都是。天氣好的日子裡，午飯後我和同事一起走過荒野地裡的小徑，朝往一兩哩外的河堤去，矮野樹的長枝子擦過我們的肩頭，偶而有只黃褐色野兔從身前不遠處躍過。天清雲淡，日子卻就比天還要清一些，比雲更要淡一點的從身邊飛去了。

那塊荒地不久來了許多建築工人，開著推土機把地上的野花雜草和幾間頹壞的小屋一起鏟的乾乾淨淨。中午散步時我們只好繞過圍著的工地籬笆，從旁邊踩著野草走過，心裡頭疑惑著不知這兒要起怎樣的建築物。漂亮的大樓很快地建了起來，一座座迆邐往了河堤方向去，並且有些更遠遠到了眼力望不著的地方。每棟建物旁邊都立了同樣的石製座埤，上面刻著像舊金山金門大橋的圖案以及cisco的字樣（註６）。我每次經過時都要好奇地問，蓋那麼多大樓，這公司是作什麼事業的啊！暗昧地絲毫不知思科這個網路大鵬正要「扶摇直上九萬里（註７）」。千年蟲的危機過後：投資人吹破了達康的泡泡（註８）；滿城盡見穿梭的印度裔工程師，城裡也多了無數的印度餐館和印度超級市場；星巴克野心地在每個街角拐彎處都開上家咖啡店；蘋果電腦竟然鹹魚翻生，無數的員工進進出出高速公路旁的那棟大樓，停車場再不容易找著一個空車位。谷歌老早趕過了雅虎，成了大學畢業生謀職的夢想天堂。那微軟、英特爾、甲骨文，仿若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註９）」，我用著谷歌的網路搜尋引擎，心裡不由那樣的想著。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穿條黃卡其褲和件淡青色襯衫，拐過每個街角的星巴克咖啡店，在千變萬化的世事裡，如如不動地──依然還是個資深軟體工程師。

這些年來大量的亞洲移民湧入了所住的社區，傳統的美國超市少了許多客人，只得一間間關上門離去；唯有華人市場像雨後的磨菇般到處新開著，市場內賣的冷凍水餃，韭菜蝦仁、豬肉白菜或者芹菜香菇，也五花八門地叫人看了眼花撩亂。外頭加油站的汽油，一加侖已從原來一塊錢漲過四美元，冷凍水餃反而愈賣愈便宜。逢上了推銷，不論哪家大小店，十塊錢都能買到三四袋。不過假若你當真用個塑料袋子裝了幾包，興匆匆提回家擱鍋裡煮上幾枚，吃來卻會得牛豬雞羊同樣的一個味道。那老年頭留下來的俗諺『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如倒著』，看來和新嫁娘用的花轎子、四合院裡的胖丫頭、孩童梳的朝天小辮以及其它的舊東西一起被淘汰丟掉了。每次我貪圖方便，煮幾粒冷凍水餃裹腹，花上心思切細了碟蒜瓣，用了最好的醬油麻油醋精心調了碗沾汁，在吞了幾個皮餡無法兩全的餃子後，就要放下筷子，嘆口長氣，覺得那吃前所作的一番努力有點不值，並且懷念起衛先生那碗餃子的好味道。

衛先生那時倒底還是年青，他的人生經歷只讓他瞭解了小半段話。依我現在的年紀來看，這話其實該要這樣說才完全的：「人生裡三十歲這十年是要飛快過去的，四十歲十年卻更去的像是一眨眼般。」去年社區大學的蔡琴防癌義賣演唱會上，我再次見到了衛先生，他的位置竟然恰巧就在我旁邊；依舊像第一次般地，節目開始前我們倆人客氣的談了幾分鐘。當蔡琴在台上唱：「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我偷偷側看著老鄰居蒼老的面孔，二十多年前某一天在老家前院發生的事，就一片片的在腦裡翻攪起來。

我不知道這些事是由於衛先生送來的那碗水餃好吃，讓我念念不忘而記住了下來，或者是因為那句「三十歲十年過的飛快」的話，太震撼我的心理，因而鮮活不滅。但和一盤水餃有關的這個蒼白故事，費了心思寫下來後，自己看著也覺得確實是有點兒無趣。至於六十歲這十年會是怎麼樣呢？我當然不清楚，等我七十歲時再告訴你吧！

2008.04.26

（註１）：蘋果電腦，Apple Computer；惠普, HP；超微，AMD；國家半導體National Semiconductor；菲爾恰, FairChild Semiconductor；萬國商業公司，IBM；阿他立 Atari，電動遊戲機製作商。
（註２）：見張大春《聆聽父親》
（註３）：自動銀行櫃員機，Automatic Teller Machine 
（註４）：Sales & Marking
（註５）：A floppy disk
（註６）：Cisco Systems
（註７）：李白《上李邕》;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時人見我恆殊調，見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註８）：．ｃｏｍ
（註９）：見毛澤東《沁園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