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一回吃椒鹽豆腐，是在間越南華人開的小館子裡……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我都不記得多少年了。

那間小館子在我工作的公司附近，老社區的一條敝敗窄街上，衛生不是頂講究，但是東西份量足，價錢便宜，鄧金斯螃蟹（Dungeness Crab）當季時，堂食還能得了八折的優扣，因而很合我那幾個吝惜成性同事的心意，中餐他們就常往那兒解決；我跟著去了幾次，覺得味道還說得上，倒也不嫌棄它──如果不介意當晚有可能拉肚子的危險。

當初並不知道它的小廚房裡製作出的椒鹽豆腐偏了正法（油炸過的三角形豆腐塊再合上了青辣椒片、洋蔥絲，摻上五香粉快炒），卻單只愛它那濃郁的香氣和入口的渾厚滋味，所以一點不計較它在調理上的旁門外道。小店的菜單列了許多選擇，回回我卻總是叫著這道菜，在這獨沽一味的堅持上，同事們倒不囉嗦我的無趣，每次還為了讓我這個不食紅白肉的人多點下筷的地方，特意叫了有肉邊菜的碟子──香乾肉絲或者豆仔牛肉。他們自己反倒常為了點菜，鐵板羊肉或者京都排骨，有時在螃蟹和石斑上，互相間起了熾熱的爭執。我心裡是感激的，為了那種貼心的情分；可是結帳起身時，嘴裡仍舊不忘揶揄幾句他們留在桌上的寒磣小費。

那真是一段令人開心的日子，都早早約好了，還不到中午下班的時候，躡手躡腳地我們避著管理階層低調地出了辦公室；在小館子油膩的飯桌旁我們調侃著各自的小老闆，氣憤公司股票期權分配的不均，午餐的時間就用得格外地長，以致過了大半點鐘的下午上班時間；似乎這是報復了公司對我們不公平的待遇，潛意識裡便都得了滿足。

雖說吃了那麼多年的椒鹽豆腐，我卻也一直沒弄清楚它倒底屬於八大菜系裡的哪個菜系。廣東菜館的食單上有椒鹽蝦、椒鹽龍利、椒鹽排骨和椒鹽鮮魷等等的名目，椒鹽豆腐極可能是這個大家族裡的一個窮親戚──不過，也有可能是道極普通的家常菜，和紅燒豆腐、開陽白菜一樣的上不了檯盤。所以這兒餐館應付上班母親推出的三菜便當，總會列入了一味椒鹽豆腐的選擇。可惜買了後，做一包提回家去，廚房餐桌上打開保麗龍的盒子，椒鹽豆腐早去了焦脆滑軟的滋味。

越南華人的小館子，有一天，悄悄的就換了主人，我們事前卻一些兒也不知道。那個中午，大家興匆匆地到了地頭，見著餐廳改賣起墨西哥的食物，臉上都有了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也許為了彌補這樣的失落，從那時起，我上館子時必定要點盤椒鹽豆腐；碟子上了桌，倒教我發覺烹調上全都大同小異的將豆腐切成細丁或者小塊，油炸，不配洋蔥和辣椒──甚至見不著蔥花和蒜粒。椒鹽豆腐吃它一個外焦脆、內滑軟的巧妙，不明白為何要切成骰子般大小，一粒粒零星的進了嘴裡，哪能得著那種飽滿口感！到處試食椒鹽豆腐的日子過了許多年，我終於明白了它並不是碟美味到吃後令人難忘的料理，是小館子裡的那段快樂光陰，其實在我心中縈繞不去。我停止了餐館裡點椒鹽豆腐的習慣。

世事像天上的雲朵一樣地不停變化，工作的公司讓更大的公司惡意合併，變了名稱，搬去了他處。我離了職，一起吃中餐的同事們先後也都換了工作場地，改去給CISCO、XILINX、JUNIPER或者LOCKHEED MARTIN大大小小的其他企業打工，大家很少連絡，漸漸地疏遠了來往。只我無事坐在家裡，偶爾天氣清明時，在附近的街道慢慢懶散地走上兩步，那時心裡便會懷念起那陣工作的日子、一盤加了洋蔥和青辣椒的椒鹽豆腐以及……以及我那幾位出手有些兒吝嗇小器的同事。

2009.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