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複眼的印象」這本書中，身為編劇團隊一員的橋本忍，曾描述著「生之慾」這部電影最初構思的主題：

這個男人，化名為渡邊勘治，是市政廳全勤三十年的市民課課長，他每天重複著一樣的動作，一樣皺著眉頭的表情，一樣的忙碌卻空白，吃一樣的食物，甚至連帽子的樣式都沒換過，在悶熱而沈默的辦公室裡，日復一日，直到知道人生就要走到盡頭。

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何樂之有？所有的劇情，就從這個「樂」的論述展開—面對生命即將結束的男子，人生意義到底是什麼？

大部分的人會說，活著，是為了你愛的人。

第一時間，渡邊想要告訴兒子自己的病情，卻發現兒媳卻只覬覦他的退休金，他落寞回到房間，看著亡妻的照片，記憶伴隨著葬禮行進般的配樂，一幕幕流動在孤獨的夜晚，那曾經親密的溫度，曾經是相伴的唯一，為了能夠全心全意的照顧，甚至放棄再婚與幸福的可能，他聽見兒子在叫他，卻只是提醒他要關門，後來終於鼓起勇氣上樓，兒媳房間的燈光卻在此時熄滅，佝僂著背、拖著孱弱的身體，只好再回到自己的臥房，將西裝褲在睡墊下壓平，設定好明早起床的時間，那些不知重複了多少次的日常動作，但是，某個再也承受不住的崩潰，他突然鑽進被子，伴隨著陣陣的哭泣聲，鏡頭轉向高掛牆頭的各式獎狀，那些努力一輩子，卻毫無意義的一張紙。

同樣直指日本社會倫理的崩壞，小津比較像跪坐在榻榻米上，一小口一小口節制而優雅的喝著清酒，體會後勁十足的酩酊暈眩;黑澤明則是直接注射，極度煽情，你已經不支倒地，還要再踹幾腳的意思，八點檔指數破表的演出，辯證著：「不管付出多少，幸福的答案絕不是孩子與工作。」

那麼，生命的意義，或許是活在當下，享樂至上吧！

在居酒屋所認識的落魄作家，帶著渡邊走入世間的花叢，在城市間尋歡作樂，他們登上一層又一層的聲色修羅場，那一對對相擁而舞的人們，無法分辨的樣貌，像是被抽掉了靈魂的鬼魅，鏡頭透過搖晃的珠簾捕捉著這一幕，滄桑低沉的嗓音唱出以下歌詞，詮釋著黑澤明曾說的，「電影的聲音不僅加強，而且數倍放大影像的效果。」

生命苦短，戀愛吧少女

趁著紅唇尚未褪色

趁熱情還沒變冷

誰都不知明天事

生命苦短，戀愛吧少女

趁黑髮還未褪色前

趁愛情火焰還未熄滅

今朝一去不復來

以大量鏡射隱喻的虛假人生，擁擠的舞場是找不到出口的明日，每一個人物的表情、每一幕構圖或定格，就像是從現實出軌的敘事，充滿詩意的虛無，這也是向來以高度雄性風格著稱的黑澤明，精工細琢的死亡之畫，我最喜歡的一段。

生命的意義，應該就是在最後的期限，體會什麼是青春的滋味吧。

這一段有趣的是兩個隱喻，帽子與兔子。

渡邊換了一頂新的帽子，與昔日女同事在街上相遇，就像開始擁有的新的生命，這位女同事在電影初開場時，就以一個「為什麼公務員不敢請假」的笑話，打破沈悶的職場氣氛，直爽天真的個性，融化了渡邊冰冷的表情，他跟著她四處遊蕩，就連知道他的綽號是「木乃伊」都還笑著，像抓緊一根浮木那樣，只要靠的近，青春的氣息連用聞的也開心。

但是，面對這樣一位時而透露古怪神情的老人，她終究厭倦。

最後在一場餐廳的談話，渡邊告訴女同事他身患絕症，並問著她「你為何充滿活力？我只想像你這樣多活一天而死去。」

女孩拿出一個毛茸茸的機械兔子說，「我做這個東西就像跟嬰兒們成為朋友」（我猜這句翻譯有問題，不是那麼懂）。渡邊有所領悟的帶著兔子，往樓下走去，此時有一群為朋友唱著生日快樂歌曲的人，正好圍在欄杆等著壽星上來，一瞬間巧合的交錯，生與死原來不是一道劃開的界線，為即將揭曉的答案做埋下伏筆，這也是電影史上最精彩的構圖之一。

最後的一段，是以倒敘的方式，從渡邊的葬禮展開。

在靈堂上，眾人用各種角度拼貼著渡邊的事蹟，對於生命價值的終極定義。

「對這個男人而言，人生最大的一齣戲是死亡」，編劇之一橋本忍在「複眼的印象」中描述著。

怎麼死？可以輕如鴻毛，平凡帶過，也能重如泰山，成為史上經典。

就像口白人生中，由Emma Thompson所飾演的小說家，苦苦思索如何賜死男主角，不只死的詩意，更要死的有創意。在生之慾，渡邊的死，是最後的黯然銷魂，如櫻花盛開後的繁華落盡，絕美傳誦的詠嘆調。

你怎能不看經典的這一幕？在渡邊催生的遊戲場中，橫搖鏡頭從一個又一個的框架破格而出，飄散的雪花，吟唱的輓歌，暗沈的子夜有即將消逝最後一道光，渡邊盪著鞦韆，如一名開悟的禪師，尋到生命的歸處，不再畏懼，微笑而滿足。

人生若如一場在墳墓上的舞蹈，意義到底是什麼？

每個人的註解都應該不同吧！但是誠如黑澤明在自傳「蝦蟆的油」的結尾寫道：「再沒有比作品更能誠實地表達作者本身」，就像生之慾，即使是以不可避免的宿命為開頭，每一段都是極其催淚的悲劇，但是結尾仍塑造著大和民族的典型英雄，黑澤明骨子裡特有的武士精神，只是用了不同符號的變奏曲。

另外，劇中飾演渡邊的志村喬，不知是否受到特別要求，跟其他的作品比較起來，在角色的詮釋上顯得特別用力，經常就是瞪大眼睛含著淚水，從喉嚨擠出來的混濁嗓音，絕望到地獄的神情，在黃金比例般的劇情結構，用毫不吝嗇的大特寫提綱挈領，似乎有種微微的不適感，但又覺得細節處處精巧，也許，這也是一種特別營造的張力。

生之慾，原來死亡是最美麗的昇華，還在為生活庸碌奔忙的中年人，我一直覺得，這是獻給我們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