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徐徐吹拂落地窗帘下襬，遙遠的他方幾下長長的雞啼此來彼應，現代化的城市中已少有聽聞這樣鄉村氣息的雞鳴，雞啼之聲更顯這夜的深邃與靜寂；上弦月沈向崦嵫山的天際，前一秒仍光彩奪目的爍星瞬間隱沒於黑絮之中，好似陣怪風倏忽吹滅的萬家燈火，此時是黎明前最晦暗的一刻，不過來得倉促，去得也突然，暗影漸褪，無垠的虛空中浮現一縷紫潮，窗下的大馬路隱隱有汽機車喘流馳過。

    隨著陣悸動，他矇矓睜開眼睛，打個大哈欠翻身坐起，看身旁的妻仍熟睡像朵池心的白蓮，替她緊了緊被褥，走到浴室扭開水龍頭胡亂沖洗一番，悄步來到客廳點亮大燈。他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兀立落地窗前的畫桌旁，信手取過張縑紙鋪平在深綠色的氈毯上，提起蘸飽濃墨的毛筆，迎著晨風，亂髮飄飄在紙上開始揮毫，這是他每日晨起要做的第一件事，有道是「早飯可以不吃，運動可以不做，書法不能不寫…」這是他自己的胡說九道，聖賢典籍中可沒這一說。

    只見他刷刷刷！迅捷無倫在紙上寫了六個字，換張紙又是刷刷刷！六個字，寫的是「治平山堂縱雙鶴其中，主僧星…」他筆下所書乃唐顏真卿手跡名帖「雙鶴銘」。其中的故事是說一隻鶴因病去世，其同伴不知是鶴妻還是鶴友，繞著牠屍體哀哭不止，絕食而亡，老和尚把牠倆同葬，請顏真卿替白鶴的墳塚寫些東西，內容相當感人，但肥肥胖胖的顏體字實在太可愛，一掃碑銘文意的傷感，一個字一個字看起來倒像是顏真卿主子的愛姬楊貴妃，有種「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滑濃…」李太白這傢伙說話很有技巧，他明明說楊玉環這人肥油太多肉太滑，卻不得罪人的寫成「春風拂檻露滑濃」，別人聽得高興，自己肚內笑得開心。顏真卿是唐朝人，寫的字胖點也算正常，但也因為這種字體肥厚，在他筆下寫來就透露種珠圓玉潤的美感，甚至到後來能在揮毫內聽見風雷之聲；他愈寫愈沈，愈沈筆勁愈厚愈穩，從「治平山堂…」到最後「世之不義愧斯禽」，從開始的珠圓玉潤，到後來的氣象宏偉，顏體字的功力發揮出來，不見其臃腫，但見其平穩厚實，要知道胖子看來雖然笨重，但也因為笨重只需輕輕一下就有拔山倒樹的威勢。只見桌前的縑紙一張張飛舞堆疊，紙上字字精神飽滿，寫來筆酣墨飽、力透紙背、香墨淋漓，當朝霞自五月花的天空穿窗過戶照進室內，他呼！將手中筆管插入瓷盆的清水，滿意瞧著桌上自己的大作，文字是古人名帖，書具是今時凡品，恍惚湧現股「秦時明月漢時關；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昨是而今非的緬懷心緒，口裡喃喃吟著唐人王勃的精典名作：「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他懶洋洋向後一躺，舒舒服服坐入身後吱吱怪叫的籐椅，翹起二郎腿，拿過矮几上一本不知是唐詩三百首，還是宋詩三千首，津津有味翻閱起來，不時高聲吟詠：「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成青絲暮成雪…」他的胡說九道在「書法不能不寫」後，應多添句「書袋不能不吊」才對；他如果是自己愛吊書袋也就罷了，最討厭是每次都拉我陪他一塊吊，對我絮叨說著詩的靜、詞的雅、曲的真，而且總是千方百計、威脅利誘要我乖乖背起來。此時隔個門洞的小床上，稚齡九歲的我好夢正甜，今天是星期日不睡他豬八戒的十七、八個小時，我就真的是隻豬，最重要是躲在夢裡，老爸就不能抓我去背書，嘿嘿！此刻我正夢到緊要關頭，也不曉得是化身為什麼英雄人物，是超人？或者科學小飛俠？夢裡的我正在城市的上空遨翔，車流道路、高樓大廈盡皆在我腳底，想來聖母峰也沒我現在高，我就在廣闊的天空裡呼嘯飛馳，實在太好玩囉！突然有個胖胖的飛碟急速向我靠近，我手中似乎變出一把槍朝它瞄準，胖胖的飛碟不躲不閃停在我眼前，從頂端鑽出個大腦袋外星人。

    「快滾回你們的火星去！不然我要發射囉！」我雄赳赳命令著。大頭外星鬼咧嘴笑笑，忽然嬌滴滴說起人話：「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回眸一笑百媚生…」

    「哎唷！救命哪！你怎麼也會背書？啊啊啊！別過來！我投降了，別對我吊書包！媽啊…」這一驚非同小可，我只感身子剎那間彷彿落向萬丈深淵，耳邊仍迴響大頭外星鬼學姑娘家說話般噁心的一句「回眸一笑百媚生」隱隱不絕；就在感覺自己將摔得粉身碎骨之際，忽地一陣哆嗦醒過來，耳畔依舊朗朗的誦書聲，不過嬌滴滴的女音變成帶些磁性的男子嗓音，大頭外星鬼變成長鬍子老爸，唸誦的「長恨歌」變成「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的「琵琶行」。

    「臭老爸，半夜三更吵什麼吵！害我不能好好睡！哼！」翻個身，我沒好氣大聲說。老爸怡然自適的話聲從門外傳來：「已經日上三竿，太陽晒屁股啦！還不起來？子曰：宰予晝寢，朽木不可雕也…」

    「夠了夠了，不要再吊你那什麼『一隻豬為一隻豬，大母豬為大母豬，死豬也』的書包了！」我一骨碌跳下床，準備把門用力關起。

    「什麼一隻豬？大母豬？」他先時還有些茫然不解，跟著一拍大腿：「哈哈哈！你這頑皮鬼不學無術，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什麼一隻豬、兩隻豬，實在胡說八道。」我早砰！一響把房門關上，不去理他什麼吱吱叫，還是噗噗笑，重新爬回床上，棉被兜頭就睡，可是老爸的唸書聲實在太響，隔著房門仍聽得一清二楚，什麼「銀瓶乍破水將迸」，什麼「大珠小珠落玉盤」，我就說是一堆豬嘛！還給我「此時無聲勝有聲」，明明就是「話聲語聲如響屁，未醒清醒鬼亂啼」。我衝出臥室，雙手叉腰：「老爸大人，請問你要怎樣才肯安靜，讓我好好睡到中午？」

    他慢條斯理將那本鬼話三萬首放回茶几上，笑吟吟瞧著七竅生煙的我：「你跟我比賽背唐詩，你背贏我，我就不吵你，隨便你睡到幾點。」

    「比就比！誰怕誰！輸了可別賴皮！我先背。」我開口就來了首「春眠不覺曉」；可惡的老爸竟老著臉回我一首「床前明月光」，真是羞羞臉。我倆就這般你來我往唸誦起來。開頭時我和他背詩的功力還算各有千秋，老爸每首吟來都中規中矩先唸詩名、作者和格律，我則僅背出詩的內容，管它叫什麼名字、作者是誰，格律為何，反正我說作者是孫中山，也不影響詩本身的優美，所以作者沒那麼重要啦！格律嘛！古詩和今詩不都是「詩」，就別太計較了；至於題目，內容短的叫「春曉」，內容長的就叫「春眠不覺曉」好了。然而情況好像越來越不妙，我漸要想上半天，才能勉強背出一首，老爸似乎愈背愈流暢，像是一次背兩首也不打緊；終於，我搜索枯腸再也支唔不出一字半句。

    「怎麼樣？背不出來了吧！哈哈哈哈！」臭老爸擠眉弄眼對著我笑，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我嘟著小嘴：「誰說我背不出來的！你聽好了！『春眠不覺曉…』」

    「呵！呵！呵！開始賴皮囉！這首你剛剛背過，不算，換一首。」

    我搖搖頭：「誰說我背過，仔細聽好！『夏來不洗澡，處處蚊子咬；夜來巴掌聲，蚊子死多少？』嘿嘿嘿！可沒背過吧！哈哈！」老爸一楞，頻頻搖頭說：「不算！不算！你這樣是郭靖篡改九陰真經，這樣不行…」

    「怎麼不行？你兒子已經背出來，你再不背，就是你輸囉！嘿嘿！」老爸辯不過我，只好作罷，但我也有自知之明，曉得這回僅是僥倖，下回可就不成，盼他背不出來，我就贏囉！才這樣想，老爸又背了首「朝聞遊子唱離歌」，再次輪到我，怎麼辦哪？

    「嘿嘿！又不行了吧！叫你平常多讀點書，就是不聽，呵呵！現在…」聽到老爸提到「讀書」，我福至心靈突然想到一首，不禁歡呼出聲。老爸似笑非笑看著我：「這次不能像剛才那樣混賴。」

    「絕不會，嘿嘿！這次一定要你佩服我，聽好了，『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初長正好眠；秋又淒涼冬又冷，收書又待過新年。』」

    聽到這兒，老爸果然半天說不出話，過一會兒方道：「嗯！厲害喔！雖然是首打油詩，但你能找到它，把它背下來，代表有在認真，又換我嘛！」他很快背出一首，這次我就算再投胎個十七八遍也背不出來，心裡實在不想認輸，衝口道：「床前人成雙，衣裳脫光光；舉頭抓…」

    「你在亂背什麼！太不像話了！誰叫你去記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要氣死我嗎？」

    「沒有啦！呵呵！沒有啦！我去廚房喝口水，也許就會想出來了。」見老爸神色不善，我趕忙溜之大吉，我並不是認輸，嘻嘻！我在廚房的餐桌下藏著本千家詩，先偷記一兩首再來跟他比。我全神貫注翻著詩集，想找一首最短、最好背的，去外面與老爸繼續對戰，媽媽睡眼惺忪走進廚房：「哇！兒子好乖，一早就在看書，真乖，怎麼不到…」

    我急喊：「媽！小聲點！我正和…」話還沒說完，老爸爽朗的笑聲從客廳傳來：「背不出就偷看書，呵呵！這樣不行喔！」我想抵賴幾句，只聽他又說：「你還是好好多背幾首，下次再比吧！呵呵！你現在還會想睡嗎？」我一呆，才發現自己早沒了睡意；老爸笑咪咪走進廚房，在母親俏頰一吻：「今天就讓老爸做頓豐盛的早餐，給我最愛的老婆和寶貝兒子吃，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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