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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都的雨季
2015/06/22 08:55:52瀏覽472|回應0|推薦39

 

 

   玻璃窗外傳來淅瀝的雨聲,這不是秋雨,不是君問歸期的巴山夜雨,也不是贈別的雨,不是西出陽關的渭城朝雨,這裡是南台灣的港都,是我寓所的窗前,窗外港都的雨季,不知何時已挾帶一身迷濛的思緒,慢詠傾訴地降臨;他來時常已入夜,尤其喜在世人皆已熟睡的深夜,隨著一陣捲起帷幔的涼風、幾重低矮沈鬱的樓雲,如此溫婉寧靜、垂首斂眉地走來。有時夜深了還沒睡,在電腦前急敲著鍵盤,為著偷懶沈積的案牘或隨筆摘記的心事忙碌,他就倏然乍現,像個不耐寂寞的幽靈,和著指尖下按鍵的滴答脆響,在我耳畔深深長嘆;有時則是擁被倦眠的時刻,從睡鄉中悄悄飄落,帶著亙古不變的歌聲,外婆搖籃似的歌聲,拂開帘幔、輕透窗紗,透入無聲的夢境,將我喚醒,將我重又推進更沈眠的幽谷,彷彿一艘遠行的三桅帆篷,航向的不是江河,也非湖海,那是地球外宇宙黝黑的深邃,承載著甦醒時少少的快樂與無盡的憂愁,於時間的方格子內不斷下墜。

    港都的雨季,沒有北台灣東北季風,自極圈、自黑龍江,自蒼涼大陸那端帶來的獨有的嗚咽,也沒有每逢隆冬之際,北市天空那無日無夜的寒雨連天、霪雨霏霏,啼哭悲切得猶似一場恒久揮淚的葬禮。他總是來得這麼樂觀,洋溢著活潑與過度的熱情,像場派隊,像個歐巴桑馬路大街上歡暢的高歌;白晝的雨,常來自烈日最烈的時候,正是火傘高張、驕陽肆虐,汙塵捲著油煙,油煙挾著暑氣,行人走避、野犬匿跡,就連挺拔的綠木似也垂頭喪志、茂葉委鈍的當口,一時間陰雲四合、雷聲霹靂,宛如末日,緊接著雨點像是翻倒的汽水瓶,帶著摧滅萬物的氣勢直灌而下,汙塵落定、油煙潛伏,暑氣化作湮暈的水霧飄入無極;這種雨來得快,去得也不慢,眨眼間日頭重現,艷光燦然,毒辣的熱力仍舊未減,不過天已清明、微風細細,垂首的樹身再次挺直,葉草的綠意仿若新刷的油彩,散發著生生不息的奧祕。

    黃昏的雨,則來得有些落寞,有些慵懶地不想多說,日影西斜,暮靄愈濃,汗水和塵埃沾附得人們渾身溼黏,似連內心都已蒙塵,他就來了,乘著一列向晚積聚的浮雲,前呼後湧過境,先是一絲絲的細雨,隨後雨點如豆,卻不若白晝時雷電的陣雨般急遽,靜聽有幾分像喃喃自語、反覆沈吟,徘徊在綠徑上,徘徊在屋宇旁,徘徊在尖鋒時段、連體成群的車流間,一再追問著:「你懂嗎?你懂嗎?」無人理會,無人駐足聽他一唱三嘆的絮叨,只有雀鳥啁啾地飛梭,飛入劉禹錫的詩話,飛進尋常百姓的簷下,無奈呆瞧著他水淋淋的倦容;他走了,像來時那樣孤獨地走了,捲起南台灣一天中最後的幾許暑意,悄然隱沒在濃濁的夜色,隱沒在浮雲未散的天際,但一地斑駁的水塘,提醒人們,他曾經的拜訪。

    入夜的雨,是旋律、是浪漫,是舞步的弧形、情人的眼睛,他的節奏有詩的深度,他的述說飽含眷戀的真情,他無論是戰馬般狂烈的奔馳,抑或含羞處子趺坐的凝視,皆為一種不失優雅的表達;夜色因他矇矓、因他嫵媚,因他姿態萬千,街燈宛若罩上一重輕紗,目光柔和,充滿迷離的淒美,建築群剛正的冷硬,彷彿也在薄霧的胸懷內碎裂消融,僅剩思索的神情,僅餘悵然的回憶,每逢此際,他就驟然遠去,來時與去時同樣率性,夜色呆住了,街燈呆住了,建築群木然的身形方才喑嚀地回神,他們額前都殘留他激情猶似床戲終了的汗液,似乎依舊不捨地反芻著消逝的感覺,沈醉不醒。

    我喜歡雨季在白晝、在天明,白晝的雨是港都熱情個性中的細膩,特別是當室內的風扇,僅能如悟空的芭蕉葉捲動起火焰山的怒意,身體裡只有渴死的血管流淌著乾涸的海鹽,一陣風起雲湧後,大雨傾盆如注,直是下進內心的深處,吸盡每滴血液的燥熱;港都終舊收起他那燃燒戈壁的熾盛,略作一呼兒閉目寧靜的休眠。我愛走在這樣的港都,港都白晝的雨季,嗅聞著雨裡那恍惚附著著氣流遠渡海峽沐浴過江南黃梅的氣息,一把折疊的花傘,一桿標準的盲人白杖,我走在港都雨季編織的情網,我心寬體胖安步其間,無需掛礙會否有隻噬人的毒蛛將我擄劫;我走過水窪,走在滋潤的青草,走在汗溼的枝枒間隙,白杖激起了水霧,花傘攔不住驟雨的熱吻。這裡非是西湖、非是斷橋,而是港都十號國道的路橋之下,我也不是許仙,也不期待自己有個賢妻是條千年修煉的白蛇,但那相遇的場景,那場西湖的雨季,會否就是如今眼前這幕港都的大雨?雖然積水已濡溼我的鞋襪,傘緣掃落枝葉的雨露淋漓我的亂髮,不過內心如搖曳燭焰吞吐的嘮騷就此平歇,藍色星期一不再憂鬱,黑色星期五也未必惶恐,只在這略帶唯美和溫柔的清涼中化作一縷了悟後昇華的餘韻,久久逡巡。

    我喜歡雨季在黃昏,在向晚的街景,黃昏的雨,是港都堅強外表下的憂愁,為勞工揮汗的勤苦憂愁,為父母照料子女的忙碌憂愁,為學子勤勉的苦讀憂愁;擔心他們累壞了,擔心他們病倒了,擔心他們不勝負荷!天際晦暗,日影偏轉笑臉,雨絲就像啜泣的眼淚,就像少女頰邊未乾的淚痕;他來,帶著對這世間的憐憫,他來,帶著對這眾生的關懷,只是他已語不成言、曲不成調,唯有悄悄靜靜悄悄落下無語的傷感,淅瀝瀝猶似嘆息,猶似長長拖曳的徘徊,淌滿一地摔碎的玻璃晶瑩如玉。

    我愛走在港都黃昏的雨季,在一天疲憊的工作之後,雨絲輕摟著我好似親人的撫慰,我不必多作解釋,也無需長篇大論,他已默默洗滌心上陰霾,無需代價,不必有所報答,只要大踏步走入雨中,撐傘也好,不撐傘也無所謂,徐徐走過黃昏的雨霧,港都黃昏的雨霧;學生的少不更事、同事的明爭暗鬥、主管的疾言厲色,彷彿都不再相干,盡成過去,惟一轉念,已可笑逐顏開、喜行於色。我享受雨霧的憂愁,我享受雨霧的清涼,港都的赤焰,在黃昏的雨季化為紅泥的小火,熱浪不在,僅留下深情的含蓄;我的心事與他的憂愁,都只是一首歌的長短,唱著唱著,已忘了然欲泣的理由;雨止雨歇,簷下垂落斷線的珍珠,走進家門,雨霧和心事緊緊隔絕門外,不盈於懷。

    我喜歡雨季在入夜,在深夜的幽暗,入夜的雨,是港都罕有的溫柔嫵媚,他的衣衫似有若無,他的體態纖細婀娜,他蹙眉、他展顏、他起舞、他微笑,他含苞待放,他花枝亂顫;他與夜共舞,舞姿圓轉如意,他與夜狂歡,笑聲直如天籟。他不善虛假,有些口不擇言、愛使小性,但吐音清脆,聞之心曠神怡。街燈凝目竊笑,車燈眨眼偷瞧,瞧他與夜的相愛、與夜的相守,與夜的溫言膩愛、蜜裡調油;緩慢褪盡衣衫,肌膚在風中微顫,抖落一地象牙光澤,夜也羞澀,瞬息面紅過耳,掙脫緊摟的胸懷,彷彿緊摟時那般決絕,迎向晨風,光在曙色中隱沒,洗淨的天空惟餘相思的記號。

    我愛凝目窗前,坐看港都雨季的夜晚,這夜不再孤單,有個聆聽心事的友伴,有個傾訴愛戀的知己;這夜不再悽惶,他陪我解悶,他歌唱隨我心跳的節奏,淋熄身畔絲絲旺盛的熱火,從白晝到黃昏,從黃昏到深夜,源自港都一整日熱辣的胸懷。什麼時候,我已學會冷靜?什麼時候,我已打開傘呆瞧者雨、走進雨裡?是不是因為飢渴?或者僅單純想買瓶台啤,與這夜、雨季的夜共謀一醉?只是我還來不及痛飲,來時竟和去時一樣突然,內心的痛才說到第一次單戀,雲收雨歇,港都的夜搖曳睏極而眠的倦臉,沈默宛如不曾有過忘情的失言,獨對未盡的殘酒,盼能再聚,卻不知何日相遇?

    港都的雨季,我愛駐足西子灣的海岸,紅日沒入陰雲的危城,雨就這樣來了,絲絲縷縷來了,或者乾脆萬箭齊發,猶似淋在爐上的春江,熱辣路面立時蒸騰湮暈的浩渺,帶著掙脫束縛的歡呼,飄散一地火爆霹靂,心頭不禁為之舒暢。偶而來時是午後的雷雨,偶而則是風面過境綿綿的細雨,潮聲雨聲,交織成輕快又悲壯的旋律,似哭似笑,似是情侶的爭執,又似無邪的童言童語;山影矇矓、樹影矇矓,領事館遠去的魂靈在矇矓裡徘徊、在嘆息,在遙望萬水千山外回不去的故鄉。我在雨裡前行,我在雨裡躊躇,我應該乘車離去,卻捨不得眼前這幕港都的詩情畫意,有誰仔細聆聽?有誰忘神凝視?車流激起水牆頻添幾許蒼茫,夜悄悄落下,數點漁火離岸遠洋,削波塊婉拒濁浪深情,我已全身濡溼,打傘僅為用以裝飾,瀟灑收起,才發覺天已澄清,大雨後獨留海潮空自嘮騷,遠遠飄去。

    港都的雨季,我走在柴山的曲徑,剎那間急風撲面、雷聲隆隆,天際墨暗猶似張牙舞爪,枝葉紛飛、碧草無定,攔路獼猴倉惶逃竄,飛揚跋扈而來,丟盔棄甲而去,空留虎頭蛇尾之勢;林木狂舞,密如海潮拍岸,錦繡雀鳥穿林過樹,呼爹喚娘、攜兒帶女,啾鳴似悲似喜。還在猶豫是否登頂入亭,抑或匆匆尋路下山遠避,驟雨滂沱,倏忽而至,上山亦是不及,下山心有不甘,突遇好心大嬸借傘一用,港都人情如飲醇釀,溫暖在心;行不多時,綠亭在望,已是到了山頂,物歸原主,連聲稱謝,內心猶帶暖意,回首來路,煙雨濛濛,宛若一世漂泊,然則溫馨處處,貴在惜福,豈不見雨過天晴時,天朗氣清?

    港都的雨季,我喜歡徘徊澄清湖的水岸,湖面波紋細細,似有千百名舞者滴溜溜打轉,林梢綠葉隨風片落,落進湖心像一只只輕舟逐水漂泊;不時有斑瀾魚群探出水面,追著漣漪、追著落葉,追著雨點搖頭擺尾,倏忽而過。夏樹叢中蟬聲此起彼應、高低錯綜,浩浩如眾弦齊奏、樂音繽紛,雨勢時緩時急,也澆不熄這繁弦急管的情火;雨聲落在林間、落在湖心、落在柏油路面,輕風隨著蟬譟,蟬鳴逐著雨點,偶爾橫裡傳來幾響振翅的鳥語、群蛙的低吟,這樣的合聲動人卻不悲傷,這樣的喧嚷熱絡卻不嘈雜。我行步水岸,我坐臥亭畔,我在雨聲中,我在歌聲裡,興起時分花拂柳尋訪僻境,思索時悄立橋欄細觀倒影,嗅聞風中綠意幽香,這港都的雨、仲夏的雨,讓澄清湖的園林充滿嘹亮仙音,在我腦際卻是那樣靜,比凋零的秋霜還更寧靜。

    港都的雨季,溫婉的雨季,也是情緒化的天氣。當亂雲過境、颱風侵襲,頓時氣塞胸臆,忘卻昔日恩情;他哭泣,猶似排山倒海漫溢,暴怒神情,直逼天打雷劈。他宛若失卻人性,口中胡言亂語、拳打足踢,勢如猛虎撲擊;天空是張蒼白病容,全無血色,風捲雲湧時,灰撲撲壓將下來,如欲粉碎大地。暴雨瞬息而至,世人還來不及恐懼,還來不及明白軟弱與無力的哀嘆,他猙獰降臨,似箭似戟恰似十八般兵器,他六親不認、翻臉尋,中間絕無絲毫迴旋餘地。路樹傾倒、屋宇頹圮,泥流順著陡坡,濁濤隨著街道,車流變成水流,人命恍若蜉蝣;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指天罵地,他暴跳如雷,早已忘記上帝彩虹的約定,早已忘記曾經的傾心相許;「天地無親,常與善人」,此時在他眼底,僅剩惱怒與仇恨的快意。

    一個村莊,山野的小城,芋頭馨香裡洋溢淳樸的鄉情;一個夜晚,雨季的夜晚,颱風襲台的狂風驟雨。深夜,熟睡的夢鄉,一聲轟隆!漆黑的轟隆!土石挾著風雨的轟隆!永遠的厄夢,不醒的厄夢,僅只一聲巨響,父母等不到子女的歸來,岳丈等不到女婿的歸來,港都等不到小林的歸來,他們仍在等待,卻已等不到旭日暖暖的胸懷,僅只一聲巨響、數秒的時光,一個擁抱、一個親吻、一句問候那樣長的時光,卻來不及說聲再見,就沈入地心的紅爐,就永留奈何橋的彼岸。風雨仍舊怒嚎,山林搖撼,港都的雨,無情的雨,傷心的季節過去,林野重現風和日麗;魂靈已遠,雨季揮別,激情與怒意的結果,獨留一灘鹹鹹淚水的黃泥,雨絲遮遮掩掩下了又停,是否今宵酒醒深自內疚,終於隨雲而去?

    秋末冬來,港都天氣雲淡風輕,日頭柔媚似水,卻不見雨季蹤影,不見溫婉的綿綿細雨,也不見狂怒的滂沱驟雨,雨季隱沒和風裡;直至來年清晨未醒,一聲春雷乍響,曉風拂面,復又再度出現,恍若去年的那夜,慢詠傾訴地出現。掀簾推窗,揭去窗紗,是他!臉上露出言歸於好神情,悄悄耳語;我探手握住他濡溼臂彎,想著山間村民辛勤的身影,想著孩群嬉笑追鬧的足音,想著老者倚門揮扇的恬靜,而今惟餘淚漬未乾的黃土,埋著眾人來不及道別的遺撼,雨季復來,想念的人卻不再回來,港都的雨季,悲傷的雨季,原來滿是心痛回憶!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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