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之下的都蘭山依然不減回眸一笑，便足以使周遭空氣為之凝結的魅力，讓傳說中從蘭嶼跨海移民至寶島的普悠瑪們更為她而驕傲。南回歸線範圍下的泥土，難得出現眾生不禁拉緊衣領快步行走的嚴寒，天與地似乎都在冬將軍與其率領之冷氣軍團鐵蹄踐踏之下，失去了往日那百花爭奇鬥艷的活力。

陣陣使大氣為之波動，如華爾滋輕快般的旋律，從不知位於何方的空間傳遞過來。小熊頂著獵獵作響的凍氣與風神怒吼，若頂天立地般地，讓那雙靈活的十根手指頭在吉他琴弦上跳著可與踢躂比美的舞步。他演奏完了悲傷中夾帶寧死不屈的愛爾蘭民謠，稍稍緩了緩神，抬頭仰望那如以往童年時分受到同儕莫須有排擠，高中時又因看過已解嚴數年但仍被視為禁忌的黨外書籍，一時壓抑不住年少氣盛向學校抗議種種令人啞然失笑的政策，而受到教師與同學聯合孤立，因而只能在眾人敵意眼光下獨來獨往的灰暗，繼續沒有聽眾；完全以自娛為目的純音樂。

唱完大學驪歌後接連換了三份工作，最後總算有幸獲得名聲在業界響徹雲霄的公司所錄取，薪資在同學之中絕對可以抬頭挺胸外加趾高氣昂，可是這樣日復一日、大家都相信每天是全新開始，卻又自動忽略每個明天和今天所做之事，幾乎沒有兩樣可言的光陰，就這樣匆匆度過兩個寒暑。

某天因國外大廠原料出了狀況，導致全部門都跟著雞飛狗跳整日，小熊雖不至於「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也獨當一面而使得大家免於集體溺斃的危機。同事們個個感謝小熊即時用釣竿把大夥兒從地獄釣到天堂。男生拼命拍打他的肩膀，表示把他當作自己的好哥兒們，女生露出各種顏色所點綴而成的杏唇，以表示由衷謝意；稍微開放些的，就張開雙臂給他個不怎麼結實，但意思到了的淺淺擁抱。這裡不是歐美社會，別指望這些穿著入時又帶點性感的小姐們，會跳到自己身上緊緊抱個滿懷之後，再來個狂風暴雨般的熱吻。

小熊立了頭等大功，加上交際手腕也還算可以，他在公司部門裡的地位愈加穩固，董事會與高層主管們，也知悉這位做事穩健實在的年輕新進人員。晉升主任的命令發了下來，手中的股票與銀行戶頭裡的孫中山、蔣中正，當然也翻了一翻。

被工作份量與應酬交際佔滿，雖然深知莎士比亞的諺語：『別為了討好每個新歡，而弄粗了你的手掌』，但還是不願意也得願意的去跟客戶真誠也好、敷衍也罷地「搏感情」；時常告訴自己要去看對事業及收入有益的，拓展人際關係或投資理財或當今及未來趨勢，或其他諸如此類的自我成長書籍，有機會就得立即把握讓人脈銀行再度增添新頁，除此之外，任何休閒娛樂或任何書籍與音樂都是浪費時間與生命。

如此不知是否算是充實、但絕對七葷八素的光陰，就這樣又過了將近兩年。他早已將學生時代摯愛的詩歌文學與古典音樂踢到陰山後頭乘涼，理由再簡單不過：對提升事業與累積財富毫無助益的玩意兒，全都是那群閒情逸致多到很無聊的布爾喬亞們，為彰顯其品味高雅與身份貴不可言，但實際上也不過附庸風雅的、說出幾句高深字眼或聆賞幾齣歌劇，或其他諸如此類必須用鈔票砸出來的玩意，就以為多有水準；實際上純粹浪費寶貴金錢的垃圾。

他心裡不見得認同上述觀念，深信生命如果只有金錢，那人類又有什資格說自己是萬物之靈呢？追求財富地位。跟動物為求生存而覓食或傳宗接代，到底有哪裡不同？

小熊默然。出社會十年以來，首次感覺到那岩漿蠢動於地殼之下的異樣感。

某個冰凍到只有企鵝及北極熊會手舞足蹈的日子。整個台北市精華地帶已經壟罩在深灰色的毛毯之下，那一碰到就讓皮膚瞬間變色的雨絲，使得華麗與破敗、金玉其外與敗絮其中、活力與頹喪以及熱情又冷漠的都市，更加充斥欲振乏力的詭異。

『你快樂嗎？下一步，就是問鼎那可以當床使用的高椅背沙發了吧？』

就像平時如同冬眠前的松鼠忙的團團轉，今天進度暫時告一段落之後，他坐在十五樓高的落地窗旁，盯著藉由黑色布幕來展現花枝招展、風情萬種，但背後所隱藏的卻擺明是紅妝豔抹揭穿後，實則不忍卒睹的都市夜色，吸啜著飲用時間點不對的即溶咖啡；喃喃自語地問道。

他恍神凝視伴隨著冬雨，彷彿古日爾曼神話「尼貝龍根之歌」內容敘述，代表雲集於瓦爾哈拉英靈殿的眾神們與奧汀一同上演「眾神的黃昏」而殞落，何其悲壯的、藉由黑色背景以襯托五彩繽紛的城市夜色。

『升上高階主管甚至掌握決策權？然後呢？爬上更加高處不勝寒的位置？看看能不能讓董事會聘請我為執行長？然後呢？賺錢、存錢、買房子？做更高層的生涯規劃？然後呢？跳槽到更能發揮、也願意器重我的舞台，繼續表演那久了以後就仍萬變不離其宗的戲？然後呢？犧牲更多自己的時間，雙肩挑起更為不可承受之重，來換取那領到白花花大鈔票才會出現，大概不超過幾小時的「歡愉」？然後結婚生子等退休…？然後呢？等死？』

窗外無法計算的燈火及雨滴依然沉默的與他相看，也不知是跟著他一起沉思呢，還是嘲笑他的庸人自擾？反正就只有窒息的沉默，也只有靜謐到連自己呼吸心跳，乃至於血液流動都可以聽個清楚明白的死寂。

看呀、盯呀；凝呀、望啊的，小熊的頭腦或許因為連續且顯然超時高速運轉，而暫時跳機了。所有思路都如同突然切斷的電燈關關，『啪噠』一聲，接著就陷入悲劇性的永恆黑暗。他突然感到視線就跟窗外讓景色模糊朦朧的雨滴，鼻子有些發酸、臉頰有些溼熱。

他突然興起一股想要製造重磅黃色炸藥，並將視線所及或所不及的一切，全部回歸到原子塵的衝動。但想當然耳，只是想想而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