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7/05/10 10:33:40瀏覽681|回應0|推薦6 | |
客廳桌上有一盆綠意盎然的攀藤“萬年青”,原是從室外那盆母枝上採擷移種過來的。短短﹑無根的枝條,翠綠的葉片中帶著點點白色的憂傷。雖無沃土,只以一瓮清水供養著,想不到,才一年的工夫,它竟枝繁葉茂,連原先枝藤上齊整的切口,也衍生出縷縷交錯的細根來。我已從這盆長成的繁枝上再分離另養了新枝,它們也都長得油油綠綠。 清明時節,我揣著一枚與爸爸相隨了一輩子的,刻有爸爸名字的雞血石印章,從馬尼拉起飛,踏上往馬來西亞的早班機,去尋找我的祖輩們的足跡。一路近鄉情怯。我雖從未親臨那片土地,但通過爸爸在世時動情的描述,牠一直是那麼熟悉而真實地存在於我的腦海之中。爸爸臨終前一再囑咐我︰“妹妹(我的小名),去看看南洋老家吧,爸爸這輩子是回不去了,如果可能,請葬我於力喬(Lekir)父母的墓旁... ...”爸爸終於在中國大陸故鄉過世了,一輩子都沒能回他出生長大的南洋。 吉隆坡的機場,大得有點出乎意料,但我還是一眼就能從人堆中認出只在照片上看過的四嬸和順堂哥──順堂哥長得太像我哥了,一樣的濃眉大眼﹑卷髮,連笑起來的樣子和說話的口氣都十分神似。四嬸也不停地笑說︰“這不就是女兒版的二兄嘛!”,“二兄”就是我爸。 我們先直接開車到霹靂州(PERAK)力喬的祖居地去。 大約是兩個世紀前或更早,我的祖輩鄉親們就從中國大陸的晉江,乘著木帆船沿著南中國海繞入馬六甲海峽,在當時馬來半島的霹靂州沿邦戈島(Pangkor)海灣邊上的力喬區上岸,一眾鄉親在這個地方繁衍生息,先輩們的足跡還延伸到了附近的實吊遠(Sitiawan)和紅土坎(Lumut)一帶。我的年輕的祖父母是在上個世紀初到來的,在當時的馬來海邊小村,衍生了我們這樣的一個家族。爸爸當在說到這一切時,總會有一種壓抑著的激動。我曾置疑當初為何選擇這樣的一個小地方上岸?爸爸總會咂著嘴,帶著無限的深情說︰“汝人不知那甘邦(小山村)有多美,多沃!”爸爸說話時還是改不了那口濃濃的“僑音”,老是將“你們”說成“汝人”﹑“華人”說成“唐人”。 車子開在寬闊而平坦的高速公路上,車窗外不停閃過蔥郁的棕櫚和一望無際的橡膠林。四嬸不停地用久違了的,混合著福建話﹑廣州話和馬來語的“鄉音”問著我們家的近況,也叨叨絮絮地說起往事和故人,我驚訝於自己對這些人和事竟一點也不感陌生,就好像我一直都住在這里,而這里的所有人和事,都與我息息相關。 我們終於來到力喬,並站在了我的祖父母當年上岸的地方。岸邊有及胸高的蘆葦,搖搖曳曳,一直生向縹緲的水中,乍看之下有如晃動的人影從水中走上岸來... ... 海水蒼茫,我看到海的盡頭似有一抹白影,彷彿一鏈相連的舴艋在清藍的水面上載浮載沉,向著這個方向駛來... ...“看到右邊遠處的那座頂上有個十字架的大厝(房子)嗎?”身後傳來四嬸的說話聲,我回過頭來望向右面,“那原是間紅毛(洋人)醫院。當年你們的阿嬤(祖母)得了‘腸子症’,在送往這醫院的途中過世了。”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祖母在這雖是人煙稀少但卻美麗肥沃的土地上,生下了連一對雙胞胎在內的六男三女,都順利無恙,然而最後卻急逝於這樣一種現代醫學角度看來最簡單不過的闌尾炎。祖母在這世上沒留下一張相片,可見過祖母的長輩們都說,爸爸長得最像祖母,那麼,我身上一定也具有祖母的某些樣貌特徵,因為大家說我很像我爸。 在我們到達小村邊向海的坡上的祖墳時,已有一位貌似馬來土著的老年人,扛著一把鐵鍬等在那里,看到我們來,那人的臉上馬上綻出一種自信的微笑,好像在告訴我們︰“早知道你們會來!”四嬸告訴我︰這是祖父的堂侄,我該喊他一聲“堂叔”的。祖父母的墳塋平時都煩他照看著。當這位“堂叔”得知我是“二兄”的女兒,瞇著眼看了我一會,咧著掉了好几顆牙的嘴笑了,棕色的臉上堆滿皺紋︰“... ...我和汝人的三叔同歲,未夠十歲就跟著汝人的阿伯(伯父)屁股後面跑,割橡膠,摘椰子,連日本點鐘(日本戰領時期)也跟著滿山跑 ... ... ” 祖母死後,爸爸代替了母職,擔起了照顧七個弟妹的責任,我的大伯父,一位受馬來亞反帝運動影響的學生領袖,很早就活躍在英資錫礦鐵船(礦場)的礦工中間,日本佔領馬來半島時,更不顧一切地投身到馬來亞人民抗日軍中去,曾是馬共抗日軍獨立隊中一名驍勇善戰的隊長。我在新加坡姑媽家中的一部敘述早期馬來亞人民抗日戰爭的文獻中讀到了一些記述,他的戰友們寫了很多有關這位伯父的生平事跡和就義前後的情形。大伯父是被日本軍虜獲的,斬首時只有二十一歲。這件事,對當時還開著雜貨鋪﹑為一群兒女的生計而心勞神傷的祖父來說,是一輩子的不理解和一輩子的傷痛。 “... ...汝人的三叔死得最冤枉,那時我兩人剛十一歲,未曉(不會)想,人家開會跟著湊熱鬧,日本仔來掃蕩,他無端端就被打死了,好彩當時我跑得快,要不現在也該躺在這里... ...”老堂叔不無唏噓地嘆息著。 我在祖父母墳前上了三柱香,想到過世不久的父母和散居各地的兄弟,心中不禁悵然。我讓順堂哥和老堂叔幫我在祖父母墳丘邊挖了一個深深的小坑,我將爸爸的印章輕輕地放入坑中,蓋上一杯黃土,從此,爸爸將與最親愛的父母兄弟永遠地同在一起 ... ...。 橡膠林掩映下的力喬小村落,木屋疏疏落落,這里雖是我們父輩的發祥地,可老房子卻早已湮沒在一片茂密的叢林間。伯父與三叔死後,只有年紀稍長的爸爸幫著祖父打點雜貨店生意和撫養年幼的弟妹。光復後不久,英國殖民統治下的馬來亞政府對於進步學生進行大規模的清算,因著伯父的名氣,爸爸也成了當時被政府逮捕的進步青年。新中國剛好在那時成立,於是,華僑青年間掀起了一股投向祖國的風潮。爸爸和五叔選擇了自願遣配回中國大陸,永遠離開了馬來亞老家... ...。 傷心的祖父,把老家遷到了附近有華人學校的實兆遠去。是為避免觸景傷情,也想為其他孩子們轉換“環境”。祖父為避免四叔重蹈覆轍,不再讓他上學,年輕的四叔早早地在祖父的儼持下結了婚,老老實實地走上經商之路,而且越走越順,成了實兆遠出名的殷實商人,一直到五年前才去世。四叔的三個兒子也都在順境中考上政府的留澳獎學金,如今也都學成歸來,分別住在了吉隆坡﹑柔佛新山(Johore Bahru)和新加坡,他們都成了專業人士,像來接我的順堂哥,就是一名會計師。 實兆遠老家只剩六叔一家。 老家木結構大房子,不久前因六叔大女兒結婚而刷了油漆。深紅的鋅片屋頂,潔白的牆,和三十多年前祖父在世時給我們寄的照片几乎沒有兩樣。二樓的大廳堂里,完整一排,挂著祖父和五位叔伯們年輕時的照片。三叔的照片從缺,因那孩子還沒來得及長到足以拍一張獨照的歲數,那時都要小學畢了業才拍第一張個人照。我第一次從遺像中認識了那位英年早逝的伯父。爸爸几兄弟,都有一種文質彬彬的俊朗,這種氣質,如今彷彿還能在我兒子的容貌上找到。 六叔就沒有四叔的福氣了,家庭的變遷,兄弟的早逝離散,帶給這位最小叔叔的心靈創痛太大了,六叔一直是兄弟中最沈默的一個。有一年,六叔品行兼優的大兒子剛中學畢業,和一幫同學去旅行,游泳時出了意外,溺斃了。第二天,傷心欲絕的六叔卻接到兒子的大學的入取通知書... ...六叔的精神崩潰了,老是爬上屋頂吹口琴,說是吹給海上的兒子聽,“對岸的二兄興許也能聽得見。”六叔常這樣跟人說。 現在六叔的兩個女兒都在實兆遠著名華校“中正學校”教書,大女婿還是校長,另外,六叔最小的兒子,現在已是一家跨國公司駐北京的主管。可惜這一切六叔都不知道了,他去逝時還在喊著大兒子的名字... ...。 傍晚,我們到了吉隆坡堂妹的家。 這位有著清澈大眼﹑棕色皮膚的美麗堂妹,性格開朗且待人誠懇。早年,已有三個兒子的四叔嬸收養了襁褓中的堂妹,取名時還去算過卦,說是孩子命中缺金,因取了個帶金字邊的名,叫“錦”。為保佑孩子平安長大,四嬸還將錦堂妹上契給了菩薩,所以,原是馬來血統的錦堂妹是觀音菩薩的“契女”,也是四叔嬸的心肝寶貝。 錦堂妹和他的三個哥哥一樣,聰明勤奮,並酷愛美術,過去她總會在過年時給我們家寄自己製做的賀年卡片,還會在賀卡上用工整流暢的中文字寫著︰“親愛的二伯父母既堂哥堂姐... ...”。 學建築設計的錦堂妹卻去報考,當了一名航空小姐,堂妹夫是位華人建築師,在政府房屋處做主管。下榻他們家有種坐飛機商務艙的感覺,既舒適又溫暖。那晚,錦堂妹十歲的兒子為我們彈了一首鋼琴曲“我們的家真可愛”,還給我看了一本每一個馬來西亞的華校孩子都必須親手製做的,屬於自己家族的“族譜”。在這本圖文并茂的“族譜”上,堂妹的兒子在“母親”這頁寫著︰“... ...我的媽媽也是華人,她很有本事,會說華語﹑英語﹑巫語(馬來語)也會一點日語。媽媽最常說的話就是︰‘華人都是自己靠自己’... ...”是的,這位時時把“我真福氣咧!”挂在嘴上的錦堂妹,在感恩之余,總不忘處處以自己的行為,替中華文化作最具體的詮釋。 有人說︰鄉愁是一種心情。那麼,根呢?根是枝葉繁茂後的精神依歸,抑或是縈繞在心中永不退色的童年記憶?當我完成了七天的南洋之旅,登上了回歸的飛機,飛行間看到一位空服員胸前的名號牌上,刻著熟悉的姓氏,好奇地問了一下,果然,這位先生也來自實兆遠,并且還是我們的一位遠房堂親! 祖父母當年從故鄉去了南洋,我的父母又分別從出生地回了大陸。我呢?由於命運的安排,來了菲律賓... ... 二十多年了,我也像那剪下的萬年青一樣,開始長出了細細的根。我也有了自己的兒女。將來,他(她)們是否還要繼續著這種人生的輪迴遷徙? 我已忘了當初剪下新枝的心情。從母枝派生出來的,已分不清植期前後的萬年青,幾乎一模一樣地根盛葉茂,生機勃勃。看到它們,我總會有一種欣喜的感動。萬年青常讓我懷念起那些散居於世界各地的親人們,大家近來可好?... ... |
|
(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