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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08 15:21:35瀏覽1549|回應0|推薦7 | |
閩南人,尤其是海外的閩南人,對家鄉的“祖厝”(閩南人稱祖傳的老房子)都有一種几近冥頑的堅持,僑社間無論貧賤富貴,只要說到自家“唐山”的“祖厝”,都會兩眼泛光,音量加倍,彷彿那“祖厝”便是祖上一脈相承的一面豐碑。 我們在廈門老家也有一棟三層樓的“祖厝”,不久前因政府舊城的改造計劃而需拆遷,我們於是在舊城區新蓋起的住宅大廈內買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大單位,按公婆的想法,這將代替原先的那棟舊樓,成為我們的新“祖厝”。 我被派往打造這個新的“祖厝”。這是我夫的建議,作風一貫雷厲風行的他,給了我四天的時間,“對妳來說,這只是個小case。”丈夫有點連哄帶褒,無非是想讓我早去早回。 飛機一著地,我便給娘家的小弟打了電話,著他帶上鑰匙,到老房子等我。 我們一起查看了老房子和新房子兩個地方。我得將老“祖厝”三層樓中所有的物件作最後的取捨,然後再去打造一個新的“祖厝”。 第二天,我與小弟分頭在兩處地方按計劃進行整理打掃。 老房子早已是人去樓空,三層的樓房內堆滿了舊雜物件,有一堆拆了的舊木板床,床板上還留著當年丈夫一家下放農村托運行李的地址︰“火田公社,下樓大隊”。還有好些公公早年的手稿和許多舊的小說文集,這些當年罕有的“精神食糧”,有些還曾是年少的夫家几兄弟用來討女孩子歡心的物件─我當年也曾有幸地借閱過。那本哈代的“卡斯特橋市長”就讓我足足回味了好些時日。我還意外地發現了几件“珍品”︰一對楠木雕著花的舊太師椅(早年從晉江祖家搬過來的);兩張像高甲戲“十五貫”中婁阿鼠用來上竄下跳的紅木板凳(是早年外祖母家的舊物),另外,三樓睡房一角,有一個拆成兩截的老舊鏡檯,蒙著厚厚的塵灰,所有的銅拉把都佈滿銅鏽,但那扇卸下來的圓鏡卻完美得沒有一點瑕疵。弧形的鏡臺,鏤著凹紋,圓鏡的兩邊還各有一個由螺旋的腳架撐起的小物架,雖說兩邊櫃門都掉了下來,但稍加修葺,它定會是件好東西。這原是公婆最寶貝的一件傢俱。我得好好地保存這些“珍品”。 整理完東西後,我來到附近的一家布藝行挑選新“祖厝”的窗帘。此時老板娘正與她的妹妹吃著午飯,這家老板與我夫是兒時的玩伴,那妹妹二話沒說就帶著捲尺,跟著我到新房子量尺寸,並答應最遲第二天下午就可做好送來。回來的路上我買了一瓶去銅鏽水和一罐地板蠟,用去鏽水將鏡檯上的銅把擦拭乾淨,並將整個鏡臺桌用地板蠟仔細抹亮。從新組合起來的鏡檯桌,竟有一種厚重古樸的韻味。鏡臺桌的中間抽屜,我找到一疊舊票子︰有糧票﹑肉票也有油票。這些東西令我憶起了過去那個艱辛的年代,每人每月二十四斤大米﹑三兩油﹑半斤豬肉和每年六尺布。有一陣子,大家甚至只能帶著米袋去領米和一瓷缸的豆腐乳,就當是發薪水。幸好當時有海外的物資接濟,我們才過得比其他人好一些。這些票據大概是公婆舍不得用,攢下來以備更艱難的日子。外祖母早年曾攢下一大堆金銀券,到最後只夠買一斤的豬肉。公公的票據與外祖母的金銀券,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到了下午,老房子中所有要搬離的東西都已整理妥當,其余的,包括我們的童年記憶,一切都將隨著這座老“祖厝”的拆遷而消失。怎不叫人惆悵﹑唏噓... 小弟給一家搬運公司打了電話,不到半刻鐘就有人來作估價,約好明早八時開工。 第三天一早,來了四個搬家工人,看了所有要搬走的物件,有點為難地要求加價。那人指著一個大衣櫃說︰“像這個衣櫃,電梯是擺不下的,我們等下到那邊,還得慢慢地從樓梯抬上去。”我忙說,那就不用搬了,我可以不要那個衣櫃。 搬家大行動於是開始,那四個操外地口音的搬運工人,頓時像上了弦的機器人,熟練地卸下鐵大門,然後將一件件的傢俱搬離,有些可能擦傷的傢俱,他們還將帶來的舊毛氈先裹好,再小心地搬走。等到所有的東西都搬下樓,那個搬運的頭兒走來告訴我︰想想還是得幫我將那個大衣櫃搬走。“我們會覺得問心有愧的,因為我們的服務沒讓您滿意”那人這樣說。幸好那大衣櫃原來可以拆成兩件,雙方皆大歡喜。 車子來到新“祖厝”的大廈前,剛遇上中午的下班時間,門口的保安人員不讓用電梯,怕會影響上下樓的住戶。為不影響搬運的進程,搬運公司的人兵分兩路,在大廈停車場卸下車上物件,留下兩個人與大廈的保安人員配合,一有機會就運一電梯物件上去,其余的人,又趕往老房子再搬第二趟。等他們終於將最後的那張古鏡臺桌搬上來時,天已黑了,這些人都還沒顧得上吃中飯,我於是多給了他們一百元,以酬謝他們的辛勞。他們一臉意外,除多謝我之外,還請我在他們公司電話回訪時,不要提起這筆小費,我當然了解他們的用心,也願意配合。 晚上,小弟陪我去朋友開的店里選購燈飾。我在眾多的燈飾中挑選了一盞餐廳吊燈﹑四盞房燈和四盞包括廚房﹑衛生間及陽台的燈,但對兩盞各有風格的客廳大吊燈就拿不定主意。那位年輕的老板建議說,不如兩盞都送過去實地比試看看,並說等安裝完所有的燈飾後再付錢不遲。 我們還同時去選購了几張床和添置一些傢俱,他們都答應明天一早送來... 想到明天即將誕生的新“祖厝”,我心中涌起一種莫明的感動... 隔天上午,傢俱送來了,在安裝時,裝燈飾和窗簾的人也几乎同一時刻到來。燈飾店的老板果然將兩盞吊燈都帶來給我挑選,我終於選到了一盞與客廳風格十分契合的小羊皮仿古吊燈,這盞古歐洲風格的吊燈頓為整個素潔的客廳憑添了幾分典雅的氣息。裝燈飾的只有一個人,卻可以在兩個多鐘頭內安裝好全屋連走道在內的十几盞燈。 晚上,我亮起全屋的燈飾,細細品味這間新打造出來的“祖厝”︰ 這間有四房兩廳的新“祖厝”,大門進口的左邊,有一個與客廳走道上的籐吊燈相呼應的籐矮櫃,原是我小店中的擺飾(我的小店年前也因舊城區改造拆遷而結業)。我將籐矮櫃用作鞋櫃。餐廳里的餐桌椅旁,有一張老舊衣車改裝的小桌,這檯古老的勝家牌衣車,是我娘家母親的嫁妝,母親用這檯南洋帶回來的衣車繡花被﹑枕套。後來,繡花被的人變成了我,這檯衣車不僅陪伴了我的青蔥歲月,也是我唯一的“嫁妝”。小弟為我將這老舊的衣車改裝成一張小邊檯,用來擺放茶果零物,也正好與擺在餐廳主牆前的那張古鏡臺桌相配合,共同營造餐廳溫馨雅緻的氣氛。 我把早年收藏的一個鐵皮熱水“電罐”和一套四弟在國內結婚時用的啡色刻花玻璃杯擺放在鏡臺桌上,兩旁螺旋杆支起的小架上,有一對我從菲律賓帶來的木刻玩偶和一個神態雍容的天使。餐廳柔和的燈光下,西式簡約的餐桌椅與厚重古雅的鏡檯桌,經檯架上天使及玩偶的傳達,一舊一新的配搭,讓人有一種時光如夢的微妙感覺。通往客廳走道上的籐吊燈,漏出細細碎碎的昏黃光點,映在過道的牆上,走馬燈似的,像要將從前所有的故事都在這光點中映放出來... 轉到客廳,大吊燈下有印著我們祖輩身影的太師椅,他們當時都坐在椅上干什麼呢?看書?抽大煙?還是接受晚輩們的磕頭禮?那面放置太師椅的走道牆上,有兩幅長照,那是公公年輕時參加全國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與政府首長的合影,那時還沒有派別之爭,毛澤東﹑劉少奇﹑朱德﹑鄧小平...所有人全到齊了。廳中有不少傢俱擺設,都顯見著我們一家人不同時期的腳印︰黃色皮沙發﹑電視長桌以及音響組合,是三弟當年回國投資作生意時購置的;桌上坐著的那個憨態可鞠的長鼻子“畢諾巧”(Pinocchio),是當年隨我從海外坐飛機“回國”,為我守了兩年小店的功臣。那盞擺在沙發邊几桌上的彩瓷檯燈,是四弟開設的彩瓷工廠最早研發的產品。客廳正面牆上挂著一幅中國畫院院士崔護的梅菊祝壽圖和一幅已故江南書法名家吳進賢老先生寫的大大的“壽”字,這兩幅字畫是我們蘇州工廠的總經理送給公公的壽禮。書房中寫字檯上的那檯電腦,是四弟才十三歲的兒子參加全香港青少年電腦組裝比賽第二名的獎品。大玻璃書櫃,放著滿滿的線裝古書和當年老房子的書籍。每個房間都各有一張華麗的巴基斯坦鑲銅書檯,那是大哥早年做傢俱貿易生意時的“自留品”。客廳與兩間對著門的睡房外側,有一面窄窄的牆,我將一張小高腳茶几擺在那面窄牆下,茶几上擺了一盆萬年青,上方掛了酷愛書法的表哥所作的一幅古詩遊戲字畫。這位年少失牯的表哥,與我們家的感情深厚。那兩張“婁阿鼠板凳”,我將之放在陽檯上擺放盆栽,其中有一盆古榕樹,我還依稀記得第一次應邀到“他”家作客時就看過。這古榕樹竟三十年不變地常綠著,見証著我們這一家的變遷。今後,它還將一如既往地為我們站崗看家。 公婆主臥室徜開的門,可望見祖母巨大的像片,像片中的祖母十來歲就離開家鄉,遠嫁南洋,從此未有回來過,她如今成了這個“祖厝”的守護神。祖母將看著她的子孫們來來往往,繁衍生息。 夜深了,我卻沒有一點睡意,明天,我就要返回菲律賓了,我們是越來越少有機會回“祖厝”小住。大哥和四弟的兒子都先後到英國上學去了,我們的女兒今年大學畢業也將要到美國修讀碩士學位。他們這一輩,已漸行漸遠,對“祖厝”都毫無想法也沒有感覺。“祖厝”將來可能就變成了我們家族的博物館。希望她不再有變遷流失,就這樣永久地凝固。讓我們的後輩們也有一座值得驕傲的豐碑。 關掉所有的燈飾,天際已露魚白,我去廚房掐了一瓢水,給陽臺上的那棵古榕樹作最後的澆灌。陽臺遠方的公園已有好些晨運的人。我們的“祖厝”就在這里,而我們卻只能在心中記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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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