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上發生的諸多災難中，還從來未有過任何災難像龐貝一樣，她帶給後人的是如此巨大的愉悅。

––歌德

往來於義大利南部拿波里至蘇蓮托的老舊列車，每天依時拉著短短几節的舊車廂，躕躕地行走在依然擁有生命力的維蘇威火山周圍的腹地。二十四公里的路程可到達中途的龐貝遺址站。路途雖不算遙遠，可那擠滿沙丁魚似乘客的列車總是遲遲疑疑地從拿波里開出，到達古龐貝遺址，要花去一個多小時，一路停了二十二個小站。

西元前八世紀，希臘文明結束了衰落的「黑暗時期」，在這以後被稱作「古風時期」的數百年里，希臘人發展了城邦文化，開始將部落或氏族式的農村公社讓位給更大的政治單位。為滿足城邦演進所帶出的土地不足和人口的迅速膨脹，一場大規模的海外擴張也陸續展開。希臘人的足跡遍佈西亞和地中海各地，一個「希臘化」時代也因不斷的戰爭擴張和人口的遷徙而到來。

義大利南部北靠維蘇威火山，西向拿波里灣的龐貝，當時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希臘化」羅馬城。

這個與古羅馬城同齡的港都，自西元前七世紀末築起第一道石灰牆開始，當地的土著和帶著希臘遺風的伊特剌斯坎族群便開始共同開拓和發展這座城邦。古龐貝城的繁榮幾乎是與跨海而來的希臘文明及稍後迅速發展壯大的古羅馬文明同步的，早期還一直與羅馬保持著對等的聯盟關係。六百多年後，龐貝雖最終還是淪為強盛起來的羅馬帝國的殖民地，但直到進入西元，龐貝人還是一直很「希臘化」地過著富庶而奢華的「羅馬式」生活，並創造出不屬於任何單一文化風格的獨特「龐貝文化」。

龐貝古城內有交叉成「井」字形的四條主要大干道，道路的各個盡頭都有一道城門。用大石塊砌成的主干道卻奇特地比兩旁的行人道低陷下半公尺深。這是龐貝人巧妙的排水設計:五公尺寬的光滑石板路，一下起雨來就變成寬長暢順的大排水溝。因此，龐貝人從來不必為旱澇而煩惱，雨水被引接入路邊的小水槽，供人們日常汲取。雨天時人們可踏著街上每隔一區段就會鋪設的踏腳石，不用涉水，輕鬆地橫過馬路。石板路面上還留有兩道車撤凹槽，讓人畜車的輪子可以順利地通行──這有點像現代無障礙道路設計的反向思維。

圍著城牆的城中，龐貝人蓋起了希臘式的阿波羅、維納斯、丘比特等諸神的既非教堂也不是宗教集會場所的神殿──那時人們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宗教信仰。這些神殿的建築風格上自然也加入了富麗堂皇的石階、拱頂、圓柱等古羅馬元素。

龐貝人雖具有希臘式的優雅和修養，對政治和藝術有著天然的興趣和鑑賞品位，他們喜歡上小劇院聽音樂，到有五千個座位的大劇場看表演。然而，上百年的混血文化，也使得龐貝人同時也具有羅馬人尊重傳統秩序但卻崇尚蠻勇的特質。觀看角斗競技，也一直是龐貝人最喜愛的娛樂。當年一場在城中可同時容納兩萬人的巨形露天競技場舉行的龐貝和諾塞拉城之間的角斗戰，曾引起了雙方人馬的血腥暴動，使得這座競技場從此被關閉。

上共公澡堂，是龐貝人喜歡的另一種羅馬生活方式。在龐貝，只有少數貴族大戶，家中才設有澡池，而絕大多數人都會到共公澡堂沐浴。

龐貝的共公澡堂，四面有長廊環繞，中間還有草地廣場和室外水池。澡堂里除了有男女分隔的浴間外，還有冷、溫、熱不同水溫的澡池和聊天室。澡堂的用水，是利用長廊上傾斜的屋頂收集雨水，通過粗糙的鐵管引進室內。熱水是雨水通過木柴房的火爐加熱後再注入澡池。澡堂牆上畫著龐貝紅底色的壁畫，內容多是男女沐浴的赤裸畫面。性開放在古龐貝並非是不雅或罪惡。「那時候的人，是用整個身體活著。」法國歷史學家泰那對龐貝曾如是感嘆。

沿四條主要街道開著的店餔，門前的裝飾物就可辨識店家的屬類:

門楣上吊著裝滿食物陶罐的是食肆和雜貨鋪；

繪者蛇型符號壁畫的，是醫療診所。

染坊中的攪干機和大染池在等著染匠們回來工作，牆面上留著這樣話語:「他究竟是主有人還是管理者？」*工人們當時是否剛放下工作，跑到城東的「青年會社」辯論去了？

麵包作坊中，几千年前的雞蛋已變成化石，麵包還在那里等著烘烤… …

几座看來財勢顯赫的私家庭院，裡面的間隔佈局和牆上的裝飾還那麼細緻而鮮活:鋪著馬賽克的廳堂、寬大的庭園、立有銅像的水池。房間壁畫中敘說著一個個希臘神袛和傳說故事: 獵人偷窺戴安娜、特洛伊之戰、維娜斯和帶翅膀的天使… …這時如果從走道深處突然走出一位神態雍容的莎賓娜，遊客們應也不會感到太過吃驚，因為這位羅馬尼祿大帝的第二任妻子，在龐貝就擁有兩處美麗的庭院。

城東面的一處菜園子綠地，牆根邊二十來個裝著種子的瓦罐正等著下季的播種… …

對面的葡萄園中卻赫然出現這樣的情景:一群被灌漿定形的人體，或躺臥、或半跪、或手扶著牆，好像正在朝著同一個方向逃生… …終於，古龐貝人以被瞬間定格的姿勢與千年後的訪客在此碰面，並為他們串起了這樣一個一千九百多年前的故事:

西元七十九年八月二十四日（時間不詳）。住在龐貝西北面大街上一座幽靜庭院的醫生，像往日那樣，將家中診所的銅探針、婦科鑷子、尿導管、手術刀等醫療器具全部擦拭了一遍，然後走出家門，準備到城中到處走走，順便去探望他的一位貴族病人。

醫生走過了離家只有一個街口遠的城中最古老建築之一的客棧，與站在門口的老板聊起了城南那座十七年前（西元六十二年）被地震搖垮的公眾行政廳的柱子，修復時該用沙鑄或該用大理石？醫生說:大理石最堅固，可保永世不朽。老板搖搖頭，指著客棧門牆上畫著植物花葉的壁畫，上面刻著一句銘文: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永恆*。

醫生笑笑走過，橫過了兩條小街，來到了龐貝城南北向的主要街道。

醫生朝著左邊一間大點的食店走去。

食店牆上繪著酒神戴奧尼索斯，胖胖的腦袋上挂滿葡萄。店中灶臺上一字排開數個小圓鍋，幾個圍坐在灶旁的食客正滋悠地享受著面前熱騰騰的食物。龐貝人家一般多不設廚房，這些路上的「特謨波里亞」（希臘語︰小吃店）正是龐貝人的共公食堂。

醫生邊吃著「帕蘭迪翁」（希臘式午餐）邊望向對面的大澡堂︰澡堂石拱門頂上刻著大炮的浮雕，箭頭所指的方向，是一座娼寮。醫生想起娼寮裡那些鋪著褥子的石床和滿牆春色無邊的描繪性愛遊戲的壁畫，有點心猿意馬起來… …離他不遠的店門柱上、牆角邊，隨處可見縱情的字眼︰「噢！潔西，願你的傷口再次撕裂，比上次更厲害。」*、「無疑，我心愛的人曾在此與她的情人幽會」*… …

醫生走出食肆，往大街走下去，橫穿過另一條大街口紀念奧古斯都大帝的大理石拱門，對面就是他要前去拜訪的龐貝城面積最大的貴族庭院。

醫生在貴族之家被熱情地接待，在告辭時還獲贈了一只上面刻有「盡情享受生活吧，明天是捉摸不定的」*字樣的銀質酒杯。

滿心歡喜的醫生不想太早回家，於是決定多走點路，到劇場集中的城南，去看看有些什麼新的活動。

從小劇場繞到那個上次地震過後才修蓋成兩層，已改作競技場的劇院，仍可聽到從牆內傳出兵器的撞擊聲和粗魯的叫囂，那是即將充當角斗士的罪犯們在囚營中操練演習。

醫生轉到競技場大門口，正準備走入… …

突然，遠處北邊維蘇威山頭傳來巨聲悶響！炙熱的岩漿燒紅了天邊，濃厚的灰煙迅速聚成一大片黑壓壓的塵雲，像一張厚厚的巨毯，鋪天遮日地蓋將下來… …一切皆措手不及。龐貝城和她的兩萬五千居民以瞬間毀滅的代價，換得某種意義上的永恆，彷彿神袛決意要為人間封存一個富庶之城的標本… …

原已存在世上將近九百年的龐貝古城，就這樣被凝固在逐漸變冷的灰燼底下，在世間消失了一千七百多年，直到西元十六世紀的一次偶然，這個沉睡了千年的城市才被喚醒，龐貝才重回人間… …

如今，圍著古城遺址不遠的地方，也有一個以龐貝命名的城市，人口剛好也與當年的古龐貝相同，這樣的巧合不免讓人產生前世今生的聯想。然而，叫人唏噓的是，古龐貝有價值的出土文物，大部份都被送到拿波里或更遠的羅馬，成了博物館裡珍貴的館藏。龐貝的今生們只能黯然地守著這座日漸風化的遺址，以古法釀造的蜂蜜和檸檬酒去取悅遊客換取生計… …於是，有人掮起睡袋，走到古龐貝城里去野餐露營，心中帶著那個永遠揮之不去的迷思︰當夜幕降臨，萬籟靜寂時，地中海吹來的徐徐海風，會否悄悄地拂去那些厚厚的灰燼，龐貝的前世們會否忽然地一個個活轉過來？

*注︰這些都是兩千多年前古龐貝人遺留在街頭或牆廊上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