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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02 05:51:09瀏覽6523|回應47|推薦231 | |
我很愛我的父親﹐但是在這愛裡面﹐並不包含尊敬。他沒有學問﹐沒有好的工作﹐沒有錢﹐還租了一輩子的房子。 我出生的時候﹐他已經快四十歲。也就是說﹐當我進入青少年時期﹐他已經老了。由於他的工作﹐每天晚歸﹐很少和他見面﹐甚至可以說他在我的成長裡是缺席的。對他的印像是模糊的﹐對他的記憶是零碎片段的。等我可以和他真正相處的時候﹐他已經是得了鼻咽癌的病人。 父親出生在不錯的家庭環境﹐上下學﹐有專人用三輪車接送。從小考試很少拿第二﹐第一名是理所當然。在他十四歲那年﹐日本人來了。祖父派人通知他﹐不要回家﹐直接跟著別人逃難。十四歲的少年﹐混在人群裡﹐一路逃難到雲南。他到美軍醫院﹐騙人家家裡有祖母和弟妹要養﹐謀得了一個打雜的工作。美軍醫院撤退的時候﹐他和其他人一起打開倉庫﹐把棉被拿出來賣。後來一路流浪﹐最後到了廣州。等抗戰勝利﹐他已經是成年﹐在廣州當上警察。因為當警察幾乎沒有薪水﹐只提供三餐﹐所以每次有人打架﹐總是等打完才出現收拾。如果是抓賭博﹐個個爭先恐後﹐拿了賭資﹐就收為己有。 到了台灣﹐連中學的學歷都沒有﹐找不到一份好的工作﹐大部份的時間﹐在餐廳廚房幫忙洗碗﹐切菜。他也曾經去琉球的甘蔗園裡﹐扛過甘蔗一段時間。因為日本人對他很好﹐領班還帶他去家裡吃過飯﹐他對日本人沒有了仇恨﹐一直到晚年﹐還是念念不忘領班請他去家裡吃飯的事﹐他不認為中國人領班會這樣禮遇一個扛甘蔗的工人。 有一段時間﹐他一大早起來作河粉﹐然後賣給路邊攤。所以我的童年是河粉的童年﹐父親發明的﹐河粉加米酒和糖﹐人間美味。 幾乎一整年在廚房工作﹐沒有星期假日。新年是唯一休息的日子﹐他就從早睡到晚。每天我們上學的時候﹐他還在睡﹐他下班的時候﹐我們已經睡了。所以﹐我幾乎不認識他。有時見到面﹐喊一聲“爸”﹐然後就無話可說了。 努力思索﹐也想不出什麼記憶。很小的時候﹐騎在他的肩膀上﹔小時候﹐喜歡玩他圓滾滾的肚子﹔有一次爬高牆﹐被他追打﹐我跑到廁所把門關起來﹐後來叫吃飯﹐忘了打我﹔過年的時候帶我們去今日百貨玩碰碰車﹔考大學的時候﹐他突然出現在建中考場﹔上成功嶺的時候﹐陪我去台北車站﹔大學畢業典禮在國父紀念館﹐進行到一半﹐他開門進來﹐打斷人家的演講﹔寫得一手好字﹔和從香港來的親家吃飯的時候﹐兩人交談﹐用近似古人的敬語和如同課本裡才有的文言文。好像就是這些了。 到了美國﹐可能因為長期在廚房工作的原因﹐他得了鼻咽癌。經過化療﹐他從胖子﹐成了瘦老頭。那時﹐我邊工作﹐邊照顧他。將近十年﹐醫院進進出出﹐和跑不完的門診。雖然有時他不容易相處﹐有時我失去耐性﹐大部份時間還是溫暖的。平常他看包青天錄影帶打發時間﹐週末連兩天﹐我們去華埠的“新福臨門”飲茶﹐從他可以走路﹐到最後﹐我替他推輪椅。有時候他會親我﹐我也會親他﹔他耳朵漸漸聽不到﹐我們比手劃腳或筆談。還有一次﹐他告訴我﹐他最喜歡的歌是張艾嘉小姐唱的“童年”。在他的靈堂前唱“童年”給他的時候﹐別人不知道那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我一直不認識我的父親﹐我很愛他﹐那是基於親情。等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個老人﹐而且是得了癌症的老人。終於可以朝夕相處﹐卻是這般光景。叫我無從崇拜或尊敬他。 有一天﹐不知為什麼﹐我租了一部我不大可能看的電影﹐“荷蘭老師的樂曲”(Mr. Holland’s Opus)。荷蘭老師想成為一個成功的作曲家﹐後來因為生活﹐學校﹐家庭的因素﹐他始終沒有完成他的作品﹐臨老﹐因為學校經費﹐被迫提前退休。 第二天﹐我和一群朋友去史旦頓島的養老院唱聖誕歌。在途中﹐和朋友談起這部電影。荷蘭先生一生平庸﹐出了小鎮﹐就沒人會認識他。而他最大的成就是﹐用音樂教育了一批批學生。而我的父親一生奔波﹐盡他能力做他可以做到的事﹐雖然他的五個孩子﹐平平庸庸﹐可是個個堂堂正正做人﹐我想﹐他很了不起﹐他一生是成功的。 隔天﹐他就在午睡時去世了。 我一直在想﹐他得癌症﹐撐了十年﹐是為了等我這句話嗎﹖還是老天爺不要讓我有這個遺憾﹐一個在我父親在世的時候﹐我沒有尊敬過他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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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