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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的麻雀
2008/05/27 11:23:21瀏覽926|回應2|推薦18



距離地球四點四光年的人馬座星系,有一顆行星芮克哈(Rakhat),住了兩種智慧生物。一是肉食性的、長著利爪的杰納塔(Jana'ata),另一是草食性的、覆蓋著密長體毛的茹那(Runa)。茹那性情和順,十指修長,是靈巧的工匠和僕役,從屬於杰納塔領主,提供各樣的生產勞動服務。杰納塔統治階級是軍人、官僚、商人、藝術家,過著位階森嚴的儀文生活,負責維繫星球的生態平衡。


茹那不是普通的奴隸;他們其實是杰納塔馴養的家畜。都市的茹那經過特殊的育種分化,成為工人、僕從、門房、保姆、管家、媵妾、會計、生意夥計、禮儀師、傳譯者、研究助理;鄉村的茹那則是工藝產品的生產單位。茹那沒有農耕技術,以採集野生蔬果為生;養份不夠時茹那女性無法繁殖。杰納塔就藉著控制茹那村落所能取得的養份,調節其生育率。未經許可的生育是絕對禁止的。茹那同時也是杰納塔飼養來吃的動物;杰納塔巡邏隊定期到茹那村落進行品管,並收繳鮮肉 - 包括有缺陷的茹那嬰孩、生病的或年老的茹那 - 然後就地宰殺。在嚴格的生育控制下,肉食者與草食者的比例維持在4%左右,接近自然界的均衡比例;芮克哈星是一個沒有饑荒的穩定社會。

有一天,地球上的天文觀測站接收到外太空傳來的優美藝術歌曲。經過判定,信號來自人馬座。天主教耶穌會於是派遣了一組八人探險隊,由波多黎各裔的修士山多士(Sandoz)帶領,乘小行星改裝的太空船前往一探究竟。山多士是出色的語言學家,擅長迅速地掌握陌生語言的基本結構及溝通元素,是進行第一次接觸的不二人選。經過7個月(地球18年)的星際旅行,探險隊到達了芮克哈星。降落兩個月之後,他們遇到一個茹那村落,並因他們認識了有野心的杰納塔商人蘇巴黎(Supaari)。雖然有團員因水土不服或發生意外而過世,探險隊與外星人的第一次接觸大體上進行的很順利。他們克服了語言的障礙,與茹那村民建立了親密的感情;也應蘇巴黎之邀到杰納塔的城市參觀。不過,探險隊與藝術歌曲的作者仍緣慳一面。

探險隊雖曉得茹那受杰納塔領主的管轄,可是對芮克哈星的社會結構了解有限,怎麼也想不到茹那是杰納塔飼養的可食家畜。兩位隊員有一天離營太遠,被流竄的杰納塔盜獵者(VaHaptaa hunter)所殺。蘇巴黎安慰他們,譴責盜獵者;餘下的隊員在悲痛之中,卻不明白"盜獵"一詞,意味著存在合法的取食管道。探險隊犯下的真正致命錯誤,是在茹那村落開闢花園和菜園,由植物學家法國修士馬可(Marc)規劃,種植地球蔬菜。這個簡單的思鄉之舉竟種下了殺機。缺乏創意但擅於模仿的茹那初嘗農耕技術的好處,立即在探險隊的幫助下採集種子,開墾自己的菜園。結果茹那們個個長得肥肥胖胖,因為不再需要長途跋涉、消耗體力,才能取得有限的食物。充足的養分使得茹那女性的生理進入繁殖狀態,茹那村落春情蕩漾,新生兒一個個冒了出來。

一個菜園,擾亂了芮克哈星的人口平衡。風聲傳到了杰納塔耳中,於是派遣巡邏隊到村落控制狀況,命令茹那把嬰兒交出。茹那平靜默然的從命;杰納塔巡邏兵開始撲殺這些計劃生育之外的嬰兒。事情發生時,探險隊員被高大的成年茹那圍在中間,感到恐懼的氣氛,卻看不到發生了什麼事。只有人工智慧專家曼蒂斯( Mendez),一位身材嬌小但意志強韌的猶太女子, 發現了真相。她試圖保全茹那的嬰孩,於是挺身而出,喊道:"我們人多,他們人少(We are many. They are few)"。這個口號煽動了茹那,全村衝出搶救嬰兒。杰納塔的巡邏兵驚駭憤怒,情緒失控,施展如刃之爪殺掉了三分之一的村民。三位探險隊員也罹難,包括曼蒂斯在內。倖存的兩名隊員–山多士和馬可– 則成為俘虜。山多士的夢魘,這時才開始。

商人蘇巴黎運用關係贖出了山多士與馬可,把他們帶到府中。為了使他們不至因煽動罪受審,蘇巴黎必須成為他們合法的保護者,於是根據傳統,為他們動手部手術,使其如低垂的藤蔓,以象徵弱者之依附於強者。經過極度痛苦的手術後,馬可失血而死;山多士活了下來,成了殘疾之人。他在蘇巴黎府上住了大半年,教英文。蘇巴黎見他鬱鬱寡歡,問他有何所望?接下來一段充滿文化誤解的對話,把山多士帶到更黑暗的深淵。

杰納塔本族也有嚴峻的生育控制傳統。家中的老大是軍人,老二是行政官僚,二者享有結婚與生育的世襲特權。老三則不准繁衍後代,故多半轉移精力從事學術、貿易、藝術活動。被斷代的老三,可豢養茹那媵妾,因為異族交配無法產生後代,不違反生育政策;但無法傳遞後代的身份是他們終身的遺憾和羞辱的印記。所以一旦蘇巴黎得知山多士的獨身立場,立即以為有了共通的文化語言。山多士進一步解釋他的獨身,並非生育次序所造成的,乃是個人的選擇,為了服務眾人。蘇巴黎又問山多士遠來的目的;他答道,"為了研究你們的歌曲而來"。精明的蘇巴黎心中一亮,看到了改變自己命運的契機。他問山多士:"你可願意服務那些創作歌曲,吸引你遠來的詩人?" 山多士答道:"我願意,這是我的榮幸"。終究,他的受苦、朋友的殞命,是有意義的:就是為了在杰納塔壁壘森嚴的階級社會中,促成他與貴族詩人歷史性的相會。山多士再度感受到上帝的旨意和同在。

蘇巴黎展開複雜的磋商,與貴族家庭達成交易。他把山多士當精品呈獻給全球知名的宮廷詩人契勒尼(Kitheri),換取特權,得與契勒尼的妹妹結婚,從此建立門第傳宗接代。蒙在鼓裡的山多士被帶到名詩人的面前;癖好奇珍異寶的詩人用深邃的眼神鑒賞山多士無尾的身體,創作欲勃發,心想:好一個值得代代傳唱的題材。

山多士從此受到非人的摧殘。他飛躍光年,渴望一會芮克哈星藝術歌曲的作者;他見到了,而且親身經歷杰納塔藝術家的創作過程,成為詩人的性奴隸,靈感的泉源。山多士在絕望和瘋狂的邊緣發了一個重誓,要殺死下一個進入他牢房的杰納塔,同歸於盡。誰知下一個進來的,竟然是阿絲卡瑪(Askama) ,一個跟他最親近、學會英語的茹那小女孩。山多士在黑暗中,以全身之力撞擊來牢中探望的阿絲卡瑪;等發覺不對,為時已晚,阿絲卡瑪在他懷中死去。他發出撕裂人心的狂笑,不知道上帝為什麼要開這麼一個恐怖的玩笑。隨阿絲卡瑪而來的地球商業太空船船員把他從牢中要了出來,送他回到地球。

以上所說,是科幻小說 Sparrow(麻雀) 的大概內容。作者 Mary Doria Russell 是人類學家;這是她寫的第一本小說,發表於1996年,很受好評(請參考Wikipedia)。有人認為,嚴格說來,這不是科幻小說;也有人指出情節中不合理處(例如,外星人的生理竟然與地球人相去不遠。又如,芮克哈星沒有發展強力無線電波科技的動機)。但是這些缺點無損主旨,瑕不掩瑜,此書仍堪稱難得的傑作。故事的鋪陳在雙線時空中進行。一條線以歷劫歸來的山多士為起點,在羅馬耶穌會的看顧下,倒敘芮克哈星發生的一切。另一條線以初聞天際妙音的山多士為起點,正面敘事。兩線的交集,是山多士苦難的深淵。

從書名和人物塑造,可知作者有心探討信仰的難題。書名 Sparrow–麻雀,出自新約聖經馬太10:29-31 及馬可12:6-7(註一),意思是:連不值錢的麻雀,天父都看顧,何況是貴重得多的人呢?從地球出發時,山多士滿懷熱情,認為一切皆是上帝的旨意,賦予他非凡的語言才能,帶他到遙遠的星際認識上帝的另一群子民。38年後他歸來,身殘體破、信仰崩潰、聲名狼藉,被人鄙視為一名甘願在外星賣淫、謀殺無辜的耶穌會教士。山多士發現自己被棄於外星,目睹朋友喪命,身遭異類蹂躪,連麻雀都不如;難道這就是天父的旨意?此乃本書的設問。

這種信仰問題沒有確定的答案,書中刻意塑造的宗教對話不免重複之譏,反而成了本書最大的敗筆。不過作者以重視教育的耶穌會做背景,八名探險隊員中學有專精的修士佔了一半,使探險隊的組成同時具有執著的宗教情操和探索未知的科學精神,仍不失為好的設計。我以為這本書最有意思的部份,是以人類學家的觀點,從物種關係和文化溝通的角度來探索"外星人(Alien)" 的涵義。

外星人,是科幻小說和電影的最愛。從豐富的外星作品,可看出人類對陌生國度的好奇和恐懼。外星人的重要特質是"非人",從生理長相到行為模式都可以大做文章。芮克哈星非人的地方,是兩個族類的從屬依存關係。

人類對役使的動物 - 如馬、牛、狗 - 通常不忍食其肉。臺灣以前用水牛耕地,許多農家因此有不吃牛肉的傳統。對動物已如此同情了,何況是人?你可以想像,僕人(即便是為奴的外國人)不聽話,就把他宰了,吃他的肉嗎?中國漢朝以前有醢刑、脯刑,把不順服的臣子剁成肉醬製成肉乾,賜給別的臣子吃,但畢竟是不尋常的殺雞儆猴的酷刑。昆蟲中也有同類相食的例子,但那是昆蟲,不是會說話、有靈性的族類幹的事。

可是芮克哈星的杰納塔沒有這種觀念;茹那是他們馴養的廝僕、工匠、和蛋白質來源。他們育種培養茹那使其從事特定的社會經濟活動;茹那村落,是個天然牧場。杰納塔的小孩有茹那保姆照顧,講故事,並無妨於他們吃餐桌上的茹那肉。做中飯的茹那廚子如果得罪了主人,可能成為晚餐桌上的BBQ。山多士帶領的地球探險隊,對這"非人"的觀念完全沒有準備。他們發揮地球人的同情心,激動茹那與杰納塔抗爭,可是踢到了鐵板。從杰納塔的角度來看,他們是芮克哈星資源平衡的守護者;地球人不明就裡的干預,挑戰他們穩定的社會結構,是不可忍受的重罪。 

茹那也是非人的。一個使用抽象符號溝通,通曉多種語言的族類,竟然溫馴的任他族役使宰割,沒有反抗的意志和爭取權利的概念,是現代地球人不可想像的。然而鄉村的茹那卻快樂無憂的享受生活,這一點,我原以為是本書的另一漏洞。不過作者點出了其中的關鍵:杰納塔是飼主,非無序的盜獵者;杰納塔的品管政策,嚴格有紀律,被茹那視為自然律的一部分 - 如同人類看待死亡 - 所以茹那可以坦然接受生老病死的法則,雖然心有憂傷,但並不惶恐。


另有一個"非人"的層面,乃我的體會,並不一定是作者的本意。天主教士的獨身,與杰納塔老三的斷代,也是"非人"的,被制度斷絕了延續生命(後代)的渴望。雖然前者是志願,後者沒有選擇,但其受到非人的掙扎則一。他們的掙扎,不是因為性的饑渴,如性泛濫的現代文化所宣稱的。山多士愛上了曼蒂斯,但決定止於朋友之情,把她讓給了天文學家吉米(Jimmy);他在痛苦中暸悟:"獨身"所剝奪的,原是男女之間的親密性(intimacy) - 而這親密性本是上帝所賜的禮物。杰納塔老三,則因生活失去意義而痛苦。他們將生命的原力轉向(或昇華 - 如果他們當中有叔本華)商業藝術科學,可是那仍只是替代品,無法滿足他們。宮廷詩人契勒尼的創作奇癖,可以視為被制度扭曲的生命的嘶喊。契勒尼與山多士,兩個"非人"的外星之遇,於前者為驚艷,於後者是畢生揮之不去的恐怖夢魘;山多士成了文化差異的祭品。

這本書的續集《上帝的兒女 Chhildren of God》,出版於1998年。我剛買來,尚未讀完。山多士逐漸復原後,耶穌會要求他回到芮克哈星;曼蒂斯其實沒死,在茹那村落產下一子。不知還有什麼"非人"的故事等著我?


【註一】
馬太福音10:29-31 兩個麻雀不是賣一分銀子嗎﹖若是你們的父不許,一個也不能掉在地上;就是你們的頭髮也都被數過了。所以,不要懼怕,你們比許多麻雀還貴重!

路加福音12:6-7 五個麻雀不是賣二分銀子嗎﹖但在神面前,一個也不忘記;就是你們的頭髮,也都被數過了。不要懼怕,你們比許多麻雀還貴重!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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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 酷不停囉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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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cky
2008/06/06 15:15

不喜歡這篇小說 太殘酷

北橋客(northbridge) 於 2008-06-07 01:27 回覆:
Sorry to make you feel that way; it is my fault.
其實原著陳述得頗委婉,一直要到最後才知道細節。
我的感想是:人類學家或生物學家寫的小說,可能會有強烈的非人色彩。

李四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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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
2008/05/28 05:45
如果不是教友,對聖經沒有涉獵,如何能得知麻雀代表的意義?我有時看看書,都要猜猜某些意象可能的引伸或內涵,可是實在非常有限。上回讀了「路」那本書之後,在網路上看別人的書評,才知道書裡頭有段場景也是出自聖經的。一嘆。
北橋客(northbridge) 於 2008-05-28 06:34 回覆:
使用典故的趣味和難處在此。典故若用得好,意義和想像的空間馬上延伸擴大了。好的典故應有豐富的象徵,而不是某古人古書說過的一句話或一件事而已。

聖經是西方文學的重要原型之一,也是典故的來源。古時航海,遇到風浪,情況危急,迷信的水手們會喊:Who is the Jonah? 然候抓出個不幸的傢伙,把他扔到海裡。這典故出自聖經約拿書(Jonah)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