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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的吸引力: 聊齋的畫皮藝術(二)
2008/04/07 07:49:50瀏覽2332|回應0|推薦15

【原文】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也,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良久乃去。少時復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 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肚,掬生心而去。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陳駭涕不敢聲。

【注】戢戢,形容細小的聲音。掬,取出。腔,胸腹。

王生拿了道士所授的拂塵回家;書房不敢再睡,改睡內室,把拂塵懸在門口。一更時分,聽到門外細微的響動;王生自己嚇得無法動彈,指使妻子到門口偷看。果然是女子來了。她站在門口咬牙切齒,瞪著拂塵,不敢越雷池一步,猶豫了半天,走了。可是過了一會,又回來;這次她鐡了心豁了出去,破口罵陣:「拿個道士來嚇我,難道要我把到口的美味吐出來嗎?」說完後兇性大發,先把拂塵抓下扯碎,然後破門而入,直接上到王生的臥床(他八成早兩眼翻白,毫無反抗的意志),撕裂他的肚皮,取出他的心,揚長而去。此時妻子陳氏才號叫起來,婢女聞聲趕來,拿著蠟燭一照(可見妖怪原是在黑暗中動手),看到王生的死狀,陳氏嚇得只是飲泣,不敢聲張。

此段甚為豐富,可分幾點賞析:

(1)注意音效鋪陳的層次:戢戢、切齒、鬼罵、碎拂、破門、裂肚、妻號、婢入、吞聲。夜闌人靜,可憐的王生豎耳聆聽的,不是夜來幽會的蓮步,而是細細的磨牙聲!

(2)妖怪披著人皮以美女的形貌逞兇,比現形的妖怪更令人噁心顫慄。試想,世界上不也有披人皮的獸?聽他們口吐人言,豈不噁心?見他們衣冠楚楚逞兇,豈不顫慄?

(3)拂塵顯然僅有警示的作用:「這事情我管了」,不像《聶小倩》中的破革囊,能自行飆然出劍斬除妖孽。妖怪並非無視於道士的警告,但它的貪心捨不下到口的肥肉。世上的妖邪大抵如此:披著五彩斑斕的外衣,用機巧的言辭矯飾所作所為,不過是遮掩骨子裡的一股貪念。

(4)女子殺王生於床,而幾日前王生才剛在另一張床上與其纏綿。王生惑於色,亡於色,都在床上,可謂得其所哉。

(5)好的文言文寫得如此簡練,不漏掉任何細微關鍵處,同時留下充份的想像空間,兼具聲韻之美。這一段僅僅111字,沒有任何白話文可以達到這種境界。

【原文】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問:「南院誰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現在君所。」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答曰: 「僕早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去少頃而返,曰:「果有之,晨間一嫗來,欲佣為僕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與俱往。仗木劍立庭心,呼曰:「孽魅償我拂子來!」嫗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嫗仆,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臥嗥如豬。道士以木劍梟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颼颼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囊。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

【注】遁,逃。舍,居住。愕,驚訝。僕,謙稱自己。仆,倒。劃然,被利刃割開一般。嗥,野獸吼叫。梟,割頭。匝,環繞。

第二天,陳氏叫王生的弟弟二郎趕緊奔到青帝廟找道士。道士大怒,決定收拾不知好歹的妖物。道士抬頭觀察妖氛,發現它已經躲入南院二郎家。二郎一查,果然早晨有個老太婆前來應徵幫佣。於是道士同二郎返家,用木劍、葫蘆收拾了妖物。臨了,道士把人皮收納己有,算是補償了拂塵的損失。 收妖的過程極為細緻寫真,從觀察、驗證、叫陣、追擊、脫皮、化鬼、割頭、變煙、吸煙、卷皮,一步步緊迫不漏。妖物苦修的下場,是留下一張「眉目手足,無不備具」的人皮。妖物已剿,但妖氣未除,只是暫時鎖在葫蘆內 - 歷世歷代總有妖魔出來危害生民,這是古人總結歷史所發展出來的深刻但宿命的認識。


----- 待續 -----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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