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相簿中貼有一張「聖座萬民宣道部海外華人傳教處主任彭保祿神父」的舊名片。這是二十年前初識彭神父時收到的「紀念品」。幾十年來，身為教宗的「欽差大使」，他總是風塵僕僕地來往奔波於僑居世界各地的華人教友團體之間。有時是為宣講教化，有時是為排難解紛，但更多時候是為帶來安慰與鼓勵。往往才剛聽說他在美國探視教友，但他已現身在加拿大宣講，轉眼又接到他從羅馬稍來問候大家的訊息。即使經年未見，他也常能毫不思索的叫出各人的名字，並親切的問候每個家庭的親人兒女，好像才只分離數日。因此我常把他想像為傳聞中能「縮地成寸」或會「幻影分身」的江湖奇人。

　　 　　那年我們堂區正面臨老本堂陳兆望神父即將屆齡退休，後繼無人，建堂事務又方興未艾，紛紜雜遝的困境。誰也沒有料到，德高望眾的彭神父不僅伸出援手，更「縱身火窟」，從冠蓋雲集的梵諦岡，自願委身到地廣人稀的達拉斯，擔任耶穌聖心堂的本堂。彭神父驚人的決定，不但讓達拉斯的教友受寵若驚，也讓海外各地華人教友傾羨不已。初到達拉斯任職的幾個月，彭神父仍然席不暇暖。除了在世界各地的事務需要他收尾交接之外，他也馬不停蹄的四處奔走，為我們建堂經費廣募支助。神父曾多次自我解嘲說，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擔任本堂，因此要砍掉自己的翅膀，專心本堂事務，不再做四海遊俠。但是這位海外華人教友的大家長，心仍懸念著數十年來他所看顧的各個團體，常抝不過各地的懇切邀請或「緊急求援」，仍免不了有比一般本堂神父更多的「外務」。我們堂區的教友，因為無法霸佔神父「三千寵愛於一身」，除了難免私心抱怨外，更是擔心年逾七十的彭神父，身體如何能夠長期承受這樣繁忙的工作與車馬舟船的勞頓？

　　神父來達拉斯後的第一次生日，大夥商議要如何為神父慶生時，新泰提議送神父一套健身設備，以便督促他平時多做運動，鍛鍊身體。這個建議立即獲得眾人的贊同；套句廣告詞來說：「神父的健康，就是教友的幸福。」我們在運動器材店選購了一個功能齊備的電動跑步機，動用了幾名大漢，才將這個高過五呎，重達幾百磅的大箱，搬上車，運到教堂。為神父舉行慶生晚會的前一晚，我們在祖琪姊的帶領下，忙著將這個體型龐大的紙箱包裝起來，要給神父一個驚喜。

我們期待神父撕掉包裝紙後，就會看到貼在紙箱上的一張超大生日卡。我以彭神父的頭像照片以及美國教友賈維斯畫的漫畫合成了一個圖像。畫中的神父，身穿祭披，一手拿著聖經，一手持著玫瑰念珠，在跑步機上運動。卡片上方大字寫著：「親愛的彭神父，請接受我們衷心的祝福與感謝，也請您別忘了照顧自己的身體。」下方是提醒神父的話：「每日千步走，健康到永久」。

　　我們毫無顧忌的在教堂內包裝這個「神秘禮物」，絲毫不擔心「洩漏天機」被神父看到，因為我們知道彭神父那幾天又到外州辦事，要到當天晚上八點多才會回到達拉斯。估量去接機的石鏗會陪神父吃了晚餐後，直接送他回到離教堂二十分鐘車程的住處，不可能再來教堂。但就在我們談笑工作之時，突然聽到門外傳來神父的聲音。看看手錶，已經晚上九點多了！訝異慌亂之中，我們很有默契的自動發揮了團隊精神。祖琪姊迎到門外展開拖延戰術，幾個男生七手八腳地忙著把沉重的大箱推到聖堂後面的貯藏室。當神父走進聖堂時，我們才剛把地上的紙屑、絲帶、膠紙塞藏起來。此時大家關心的不是為何神父這麼晚了還到教堂來，而是「神父，你吃晚飯了沒？」石鏗無奈地說：「神父一下飛機，就堅持要直接到教堂來。」雖然神父滿面喜樂，但仍可看出旅途勞累的痕跡。神父沒有回答我們晚餐的問題，卻只說：「我今天大部份時間都在飛機上，還沒有做彌撒，所以要來教堂。」當神父在準備做他每日必行的彌撒時，我們趕忙溜到貯藏室去悄悄收拾我們還沒做完的工作。

　　在我們堂區三年半後，彭神父退休返回台灣的方濟修會，但我們仍常在教會的報導中聽到他活躍的動態。我深知老驥伏壢，他不可能將葡萄園的工作放置不管，天主也必會讓他退而不休。2011年底，獲知年屆八十的彭神父，又被委任派到加州洛杉磯協助處理「于斌樞機紀念基金會」的事務。在北美華人教友的「傳信與關懷」刊物中，又看到神父在美、加各地宣講及探訪教友團體的滿滿行程。以前神父當我們本堂時，他若常不在家，我們會心有微言，但現在看到神父四處奔波，反倒感到十分安慰。並不是因為神父不是我們本堂，所以我們不再在乎，而是像我們小時候嫌父母嘮叨，等父母年紀大了，卻因為父母還有精力來嘮叨而感到安慰。

去年 (2012) 三月中，第十九屆北美華語基督活力運動即將在德州的休士頓市開鑼的前兩天，我突然接到活動負責人秀蘭姊打來的長途電話。她告訴我彭神父從加州要搭機飛往休士頓參加活力運動前，突發中風住院，並緊急徵召我前往服務。隔天，在開車前往休士頓的四個多小時路途中，我心中糾結的是對神父病情的憂慮，以及認識神父將近二十年來的點點滴滴回憶。還未領洗前，受到過神父的鼓勵。後來神父每次來達拉斯訪問時，我們也都會與他共餐聊天。曾也數次在基督活力運動中，與神父一起服務，當過講師，端過碗盤。彭神父來當本堂後，我因慕道班與建堂募款的事工也常與神父有密切的接觸。建堂首期工程完成後，很不幸的，堂區教友之間因為對興建神父樓的理念不同，起了嚴重分岐。萬分慚愧的是，我在這整個過程中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與處理的方式，造成了不可原諒的過失，被許多教友指責為對彭神父傷害最深的人。這可說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與悔恨。但我知道，當彭神父帶著掛念離開達拉斯時，他所憂慮、痛心的不是神父樓將要如何興建，而是團體手足間的修和與共融。

　　好天主看顧了他喜愛的忠實僕人。在全球各地華人教友的同聲祈禱中，彭神父迅速地恢復了康健，並親自打電話及提筆寫信向大家致謝。以老年中風的病人而言，這種恢復的情形堪稱奇蹟。去年再度見到神父時，雖然他消瘦了許多，但仍神采奕奕有如當年。我想到那張特大生日卡上的話，仍想叮嚀神父一句：「請接受我們衷心的祝福與感謝，也請您別忘了照顧自己的身體。」今年初，我們的現任本堂林育明神父宣布了一個好消息：彭神父將於六月來美，並接受了堂區的邀請，要「回娘家」來讓我們為他歡慶晉鐸金慶。 　

　 　　在神父五十年的司鐸生涯中，我相信不論與他長久或短暫接觸過的人，對他的信德修養、淵博學問、精湛講道、外語能力、音樂才華、儀表風度、處事能力、人緣聲望，各方面的塔冷通都必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我最深刻的記憶只是那年從貯藏室的門縫中，窺見的一位老神父的背影。他面對著空無一人的聖堂，高高的舉起聖體。

　　我願高歌讚美：「上主一發了誓，他決不再反悔；你永為司祭。」（詠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