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半輩子,曾經走過多少橋,我從沒數過。記憶最深的,不是烏來吊橋、長江大橋、金門大橋、倫敦大橋,也不是巴黎的塞納河橋,或維也納的多瑙河橋,甚至不是酆都鬼城寥陽殿前的奈河橋;而是在那遙遠的地方,一座高高的拱橋。
2012年4月返台時,做了一件只有離家很久、很久的遊子才會知道有時那是需要一些勇氣去做的事情 -- 專程回到我出生的故鄉岡山,去尋找童年的記憶。
離開了四十年的小鎮,除了被拆得只剩下兩間殘垣斷瓦的眷村廢墟外,幾乎已沒有任何痕跡能讓我確定,這就是我最初十八年生命的成長所在。
「陽明公園」還在,只是門口的這塊雖然看來也有些歲月的的碑石,是我從沒見過的新設置。這個距離我那已不見蹤影的老家只有三、五分鐘腳程的小小公園,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曾是附近眷村居民的活動休閒中心。
走在這個陌生得讓我心頭發慌,卻又熟悉的好像昨日傍晚才讓媽媽牽著我的手,唱著童歌,走來乘涼的地方。我彷彿又聽到一群被南台灣的炎陽曬得黝黑的孩子,在這個快樂的天堂樂園,溜冰、滑梯、盪鞦韆、搖搖椅,追逐笑鬧。
當我看到乾涸的小池塘,拱橋上鮮紅的幾個大字時,忍不住高聲驚呼。幾十年來,雖然這水泥橋樑不知已被重漆過多少次,但她仍像個皺紋滿面的庸俗老嫗,毫不羞赧的堅持塗抹著她從少女時代就引以為傲的鮮紅唇膏。就是這座即使是岡山的在地人,也未必叫得出名字,小到幾乎不堪被稱為「橋」的「志航橋」,數十年來盤踞在我的心中,不斷的升高。這座橋是以在八一四筧橋空戰中擊落日本轟炸機六架,創下中日空戰首次全勝紀錄,被譽為空中戰神,後來在戰場殉國的空軍先烈高志航將軍為名。身為空軍子弟,從小聽過,也見過太多父執輩為國捐軀的故事,也就習以為常。因此,對這橋的深刻記憶,其實與它所要紀念的英雄毫無關係。
這座小橋跨坐在兩個圓形小池塘的連接部分,彷如繫在葫蘆酒壺腰身的綢帶。小小拱橋的落成,是當時臨近眷村的一件大事;小橋也儼然成了鄉下小鎮的重要景點。誰也不會質疑葫蘆泉志航橋這麼雄偉的名字,與橋架兩側「鳶飛魚躍」、「鯤化鵬遊」豪氣萬千的的聯語,是否讓她像個穿上高跟鞋,塗上厚厚胭脂,就想要去參加環球選美的鄉姑一樣,有些誇張的令人發噱。因此,不論誰家若是難得地借到了一台相機,總會全家大小都換上最體面的服裝,扶老攜幼的到此留影。
就在這裡,我第一次得與父親單獨合影。從那以後,直到父親過世前的七年期間,我沒有再與他一同照過像。父親過世後,這張照片就成了我與父親之間最親密的紀念。照片中的我,那年八歲,父親四十三歲。
想不到,在我夢魂牽繫的故鄉,仍然堅守著記憶最深處痕跡的,竟只剩下這座讓我念念不忘的拱橋。我仔細的撫摩著橋架上每一吋粗糙的表面,想要感覺父親掌心的溫熱。就這樣,在橋上緩緩的走了半世紀,直到橋的中央,我遇見了父親。這年,我五十八歲,而父親靜止在永恆的五十歲。
寫於2013年八八節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