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今年第二次與振南爬山。上回在六月的一個週末下午出發，夜宿三六九山屋，次日攻頂雪山(海拔3886公尺)，回到家已晚上七點多。行程雖然緊湊，但體力和意志還可以負荷，覺得自己年近「知命」，內心卻如青山不知老。

隔了兩個多月，暑假到了尾聲，振南找人爬武陵四秀中的池有山、品田山(四秀另有桃山、喀拉葉山)，能成行只有我，於是我們有了今年第二度的山行。

振南原本愛爬山，但因九十五年太太晨起到宜蘭運動公園運動，路上被疑似宿醉的年輕人開車撞進排水溝，左腿斷裂，因細菌感染而截肢，加上頸椎受傷，無法坐行。這兩年來，振南每日照護太太的復建、全家的人生活，並與肇事者進行訴訟，嚐盡冷暖苦辣。直到今年六月，太太能自己坐著進食，又有看護幫忙，才得以重拾最愛的爬山活動，而兩日的行程，是目前他所能擁有的最大天數。

我們清早出發，車停武陵農場的「武陵賓館」前，背起重裝走了約四公里的林道，才到登山口。登山口的海拔大概是二千公尺，從此到陵線還需陡升一千二百公尺，前往桃山、喀拉葉山也是要爬升這高度，可以想像欲窺四秀美景，必須付出的代價。

由登山口而上，起初走在針、闊葉混合林下，小徑上鬆軟乾燥的落葉，踩起來發出希希索索的節奏聲；高度二千五百公尺後多是二葉松和鐵杉林，走在松針舖成地毯的小徑，可以嗅聞樹木、落葉的脂香；沿途石竹、龍膽、黃莞、馬醉木、虎杖等小花小草，不時以淺淺笑意迎人。振南興致勃勃，隨時拿起掛在脖子上的相機獵取鏡頭，尤其是高山花草，以各種角度近拍，並如數家珍地指出它們的名稱、性狀和近親種類。從振南經營的「宜中走山隊」網站上，花草圖文的豐富，我早知道他對高山植物的興趣和功力。但此時，我頭微痛，氣喘如牛，心思縹緲，一切景物和他的解說像掠過耳邊的山風，顧不得欣賞。或許是昨夜沒睡好，或許兩個月裡缺乏鍜鍊，使得我肩沈、氣促、腿乏，而沒有餘力欣賞周遭一切。

這趟登山有如登天。

雖然振南年輕我兩歲，我還是佩服他的體力和意志。我們爬過二十多座百岳，他每次都是生龍活虎，不斷談笑，處處拍照，時時做行程紀錄。路上因拍照耽擱了，一下了又趕上；上了陵線，大家累得舉不起相機，疲得不苟言笑，只想癱坐地上休息，他卻是聲音宏亮地左指右顧，說那是什麼山，那是什麼尖。所以和他相比，爬山的體能、意志和熱誠，我只能自嘆弗如。

尤其爬「人生」這座大山。

振南在太太出事後的四十五天裡，幾乎天天以台北榮總為家。太太在加護病房時，他帶著登山用的睡墊、睡袋在外頭待命，隨時詢問和紀錄狀況。偶爾回宜蘭看兩個孩子，尋求支援，處理文件瑣事。我上榮總探訪過兩次，都見他隨身繫著腰包，從裡面翻出厚厚的筆記本，分門別類地記著各種事情，醫囑的，病況的，備忘的，想到的問題…細密而冷靜地面對不可預測的處境。

回宜蘭後，改變家門以利輪椅的出入，每天早上開車載太太到醫院復健，照顧孩子上學，寫訴狀上法院，還有執行本身的教學工作等，使他在榮總期間已經瘦了五公斤的身體，更加清癯，但是見到他的人，無不感受到振南更甚於以往的精神力和生命力。

王安石在〈遊褒禪山記〉裡說，不只登山，為學處世和深造道德，都需具備三個條件：志(意志)、力(體力)、物(資源)，才能有成。前兩個條件來自主體，而外物資源的獲得則是間接取決於主體。由此看振南，他具備了這些條件，不只是一個爬百岳的好手，也是登「人生」大山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