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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18 08:12:32瀏覽342|回應0|推薦3 | |
從年輕到年老,村裡的人都管叫他「憨仔」。 憨仔還是一樣,頭略向右傾,露出即使六十多歲了卻像小孩子一般的微笑,被許多鮮花圍繞;或許他高興眼前有這麼多人為他忙碌著。現場也感受不到太多的哀戚,反而像在辦喜事。身旁的阿春伯正在對幾個村民說起憨仔的生前趣事;當我凝神望著憨仔的遺像時,偶爾飄進耳輪,讓我掉入時空隧道,再溫習與憨仔交錯的幾個片斷印象。 放學時總會在車路頭附近遇見憨仔,想來他是刻意等待,要插進放學的路隊中。雖然憨仔有大人的體格、喉結與聲音,但因為滿臉稚氣的微笑,我們沒有人會覺得他在小學生的隊伍中顯得突兀。「小兄仔!拜託帽子借我戴!」憨仔一定會像小孩乞求糖果的語氣,向我們借繡了校名的黃色小帽,戴在他大大的頭上。那理著極短的平頭,每戴上一頂便引來大家的哄笑──或者頭大帽小,或者戴歪了,錯了方向,加上他雙手筆直而前後擺動,踏步前進的滑稽模樣。我們常這樣笑鬧著,讓回家的路上充滿愉快。 當路隊人數愈來愈少,憨仔依依不捨地把帽子還給我們,彎進回家的小徑,這時才見他一點點愁苦樣子;可是他一回頭,我們又看見那副微笑的臉。 事情發生後,並沒有減損村人對憨仔的觀感,倒認為是那群頑逆的大孩子帶壞了他。幾個國中生在晚飯後,慫恿憨仔跟他們去車路頭,偷看一戶人家的女生洗澡。輪到憨仔把臉湊近小窗時,他不但大笑,還大嚷「見笑──見笑──」洗澡的人失聲大喊,驚動了左鄰右舍。聽說憨仔被許多大人圍住,指著那些早已作鳥獸散的影子,嚇得說不出話來。聽說大家七嘴八舌罵那些少年夭壽,卻沒有人怪罪憨仔。 憨仔在村裡,其實很受歡迎。所有婚喪喜慶的場合,都會看見他。穿梭在喜慶的棚寮裡,幫忙端菜,或到各桌送酒送果汁。不似有人小時討厭酒,長大了卻成為酒國英雄那般,憨仔始終是不喝酒。如果有人存心灌他酒,他總說「會走不回家──」執拗不過時,也會有人打圓場代他喝了。一次,村尾的朝枝醉言醉語地硬要憨仔乾掉一大杯酒,憨仔不知如何推辭,身子被逼到棚子外,一張笑臉窘得像定格的電視畫面;眾人正不知所措時,突然,溪叔伸出練過擒拿的手,以三根手指扣住朝枝拿杯子的手腕,說了一聲「囝仔,你也要戲弄?」只見朝枝表情痛苦扭曲,唉叫地逃開。 送葬的行列裡,也經常見他拿著竹枝在前開路。那招牌笑臉,多少沖淡些許哀傷氣氛。 憨仔的父母早逝,留下幾塊田地給憨仔的弟弟。農忙時,舉凡割稻、插秧,憨仔都會幫忙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弟弟;閒時,如果有人叫了去,他也樂得賺點以小孩計的報酬。憨仔的工作效率比不上一般大人,但他的好處,在於勞而不怨;割稻或插秧,彎著身軀一天也沒吭聲,老老實實不摸魚,只在吃點心時才休息。 憨仔最高興有晚餐吃,一天作田下來,主人盡力張羅豐盛的菜餚,大家放鬆一面吃喝一面開講;雖然憨仔不喝酒,但總興致勃勃咧嘴聽人高談闊論。席間,免不了有段時間的話題是以憨仔為焦點。憨仔最常被問及的事有兩件: 「憨仔!你幾歲?」 「與耀北同年──」憨仔以村裡的年輕人耀北為標準答案,即使與耀北同齡的別人,憨仔就不予承認。如果別人追根究底,他就說出似乎足以讓人低迴的話──「吃到死,管伊幾歲!」 「憨仔!你想要娶某未?」 「娶某?娶某加艱苦!」憨仔搖搖頭,隨即把微笑固定成四十五度。問和聽的人都無法反駁,或許是因為比憨仔聰明而娶某生子的人,從來無法像憨仔一樣,始終以微笑面對生命中的一切。 憨仔一輩子沒出過縣界,也不跟進香團到處遊覽。賺來的錢只進不出,別人戲弄,要他掏錢請客,他就斜著眼瞪人,把口袋打起四個結,快快逃離現場;卻在姪兒結緍時,把數十年來所粒積的,綑在麵粉袋裡的所有紙鈔和硬弊,全數攤在家人面前。事後有人問: 「你,怎會那麼甘心?」 「帶不走,該給人家用就給人家。」憨仔仍只是微笑地說。 當憨仔的弟弟過逝後,姪兒奉待憨仔就像自己的父親,村裡的人都看見了。尤其三年前,憨仔得了腫瘤,看醫生、做化療,所有瑣事都由姪兒一家包辦。大家都說憨仔比任何人都好命。 這會兒,憨似乎沒有一點遺憾,正在鮮花的簇擁中,微笑地看著子孫為他披麻帶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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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