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菜四：蛤蠣崁肉

蔣銘三在除夕宴客時有個習慣，他會於中途起身，親自走到每位部屬面前一一遞上紅包，每個紅包袋裡都裝著幾十塊銀元，也就是俗稱的現大洋。在1950年代，一塊銀元能買十斤上等白米，五塊銀元能買一頭大水牛。剛撤台那會兒大夥都困苦，蔣銘三之所以趁著除夕把家境清苦的部屬們全叫來吃飯，就是想藉機讓他們領了紅包，回家與一家老小過個好年。蔣銘三做這些是心甘情願的，這不是施捨，而是道義。俗話說「有將無兵則無城」，當年若非這幫弟兄們與國民革命軍衝鋒陷陣、浴血奮戰，豈來勝績？這些流傳千古的歷史戰役，是用弟兄們的血淚，離鄉背井和妻離子散，以及珍貴的生命換來的。

蔣銘三已對「戰場」二字感到疲憊，每當他閉上眼睛，便如同進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戰壕，他想在漆黑的境地裡尋找出路，卻總聽見令人肝腸寸斷的哀嚎，看見血海無涯及屍橫遍野，聞到屍臭及濃濃的鐵銹血腥味…。

蔣銘三帶傷於前陣抗匪時，曾猛然被一位傷兵伸手抓住，他低頭見那傷兵已被砲彈炸得開腸破肚，他氣若游絲的求救：「疼，救我，求您救我。」。蔣銘三還來不及回話，那傷兵又開了口，他彷彿在安慰自己般喃喃自語：「沒事，不疼了，已經沒知覺了，應該沒事了。」，說著說著，就斷了氣。

…哀，蔣銘三曾親手埋葬過無數又無數死無全屍的同袍。

蔣銘三心裡明白，即便國民革命軍高喊著反攻大陸，但在撤台前也已作了最壞的打算，若非如此，「黨」不會冒險把百年都展不完的故宮稀世珍寶，以及為建設台灣的一箱箱金條運來了。

…落地生根，或許落地生根就是他和這些老部屬們未來的命運。

劉嫂餵完了大寶並哄他入睡後，遂即飛奔回廚房。

此時，蘭芝已將肥美的蛤蠣崁肉起鍋，劉嫂趕緊接手，於盤中灑上些許香菜做裝飾後上菜。

蛤蠣崁肉是道地蔣家菜，它講求的是蛤蠣和絞豬肉融合後的鮮甜，以及打開蛤蠣時爆汁的視覺滿足與喜悅。其珍貴之處更在於那如嬰兒拳頭般的大蛤蠣。所需食材有：新鮮大蛤蠣、適量瘦絞豬肉、料酒、鹽、薑。並準備棉線。

製作過程是：

1. 選購新鮮的大蛤蠣（如嬰兒拳頭般大小），多寡取決於人數。

2. 將大蛤蠣泡在水中，點幾滴麻油吐沙。

3. 用少許少許鹽和料酒捏漬瘦絞豬肉約15分鐘，切記不要太肥。

4. 掰開蛤蠣殼，蛤蠣殼內一瓣是蛤蠣肉，另一瓣則嵌入絞豬肉。

5. 將蛤蠣殼閤上，並用棉線綑綁住後整齊排放於高緣的羹盤中。

6. 灑上薑絲和料酒，於大火中清蒸約15-20分鐘。

7. 關火，悶幾分鐘後即可起鍋。

年夜飯桌上的賓客光看著那大蛤蠣就垂涎三尺，這是在坊間絕對吃不到的美食。眾人迫不及待的將綁在蛤蠣殼上的棉線拆了，隨著棉線一鬆，外殼如花瓣綻放，鮮美的湯汁溢於小湯碗中。賓客舉起瓷勺緩緩啜著湯汁，他們細細品嚐，不捨一口吞下，要不就太糟蹋了。

蘭芝本身也最喜歡吃這道菜，尤其在她懷孕時期。

早在蘭芝懷孕前，振聲的二哥振華已生了兩個女兒，因此蔣銘三得知蘭芝有喜，便把它當成蔣家頭等大事，他期待蘭芝能替蔣家生下長孫，這就代表蔣家有後了。蔣銘三不但張羅著幫振聲在大宅附近買了新房，更派司機和袁班長去蘭芝南部娘家一趟。

當黑頭車駛進台南眷村窄小的巷弄，男女老幼無不探頭張望，黑頭車可意味著達官顯要哪，這是來找誰的？村裡人一片騷動，議論紛紛！孩子們穿著夾腳拖興奮的追著車子跑，口裡不斷嚷嚷：「看！快看！車，是黑頭車！」。就在車子停靠在章逸家的小巷弄口之際，村裡人也簇擁而至。袁班長下了車，捋了捋衣裳，朝章逸家走去。

午後，蔣家安靜的宅院裡電話鈴聲乍響，正於客廳看書的三娘怕吵醒午睡的蔣銘三，便急匆匆接起，她邊聆聽銀行行員的來電，臉色邊凝重起來。此時，蘭芝恭敬的端來一杯咖啡遞給三娘，但三娘卻繃著臉掛了電話，她瞧也不瞧蘭芝一眼的起身回房了。蘭芝愣在原地，一片茫然。

靜夜，章逸和喬英對坐在飯桌前，雙雙凝視著飯桌上那張三十萬台幣的支票，據袁班長轉述，是蔣銘三差他特地送來，說是感謝他們生養了蘭芝這麼乖巧的女兒。

「親家這時候送錢來，肯定是因為蘭芝懷孕吧？」，章逸開口說。

「…不管是為什麼，咱收嗎？」，喬英小心翼翼問。

兩人又瞪著支票老長一段時間…。

喬英一咬牙，拿起支票：「管他為了什麼，咱沒道理不收。正巧，咱不是看上村口的那間店面？一萬塊錢就能買下了！剩下的咱再做其他計畫。」，她將支票揣進口袋：「明天我就去銀行存了。」。

「…還是緩緩吧？」，章逸擔憂：「妳想了沒想，親家怎麼會給這麼大筆錢？不是三萬，是三十萬哪！他不是就巴望著蘭芝能替蔣家生個孫子嗎？萬一要不是…。」。

喬英打斷：「萬一要是呢？你別以為我見錢眼開，我這也是為蘭芝著想，咱用這筆錢投資做生意，也等於是替她存著私房錢。」，喬英說著說著，紅了眼眶：「想到蘭芝我就心疼，從小她就懂事，從沒爭過什麼，她跟著我吃苦，還一路照顧弟妹，如今她有好日子過了，咱能替她留點就多留點，誰知道以後會有什麼不測風雲？」。喬英說得也是實話，章逸便不再多言了。

蔣銘三就寢前，蘭芝替他打了盆洗腳水，他讓她在身邊坐下，交代她往後就安心養胎，這些事給下人做就行了。

蔣銘三又輕描淡寫的說：「蘭芝啊，我知道妳娘家現在只靠妳母親教書和一點退休俸過日子，那點錢養一家子人肯定不夠，所以我讓袁班長稍了點錢過去。」。

「爹爹…。」。

蔣銘三打斷：「我告訴妳這事，不是讓妳謝我，是萬一妳父母打電話問妳，妳就讓他們安心收下吧。」。

蘭芝想到一生勞苦的母親，潸然淚下：「謝謝爹爹…。」。

蔣銘三擺了擺手：「我讓郭副官做了些妳愛吃的蛤蠣崁肉，趕緊吃完去休息吧。」。

蘭芝點頭起身，退出書房。

蔣銘三看著蘭芝的背影，不自覺又想起振聲的生母姜氏…那個為愛飛蛾撲火的女人，他知道她跟著他從不為別的，只因為愛。然而，振聲如今都要當爹了，姜氏卻早已杳無音訊；蔣銘三心想他倆要再見面，也不知該等幾世輪迴了？他閤上雙眼，耳邊彷彿泛起姜氏如絲綢般細緻軟暖的京劇唱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