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護病房裡，父親漠無表情地躺著，鼻子和嘴裡插著管子。他的每一個心律，每一絲氣息都忠實地顯示在監測器上。我們平日熟悉的父親被深鎖在空洞的眼神後邊。

一個月前，父親在台北和信醫院做完為期五個禮拜的電療療程，回到中部才不到一個星期，就因為肺炎而住到這家醫院來。我們兄妹陸續地從北美洲回來台灣。我十一日深夜還抵台灣的時候，大哥已經又去了加拿大，弟弟和妹妹仍然在家陪著父親。

第二天一早，我們來到父親的病房，這幾個月來一直照料父親的印尼小姐 Mini 正在給父親從鼻胃管餵食。

走到床前，我跟父親說：「我回來了，你知道我是誰嗎?」父親點了點頭。去年十一月，妻和我回來的時候，父親除了虛弱一些之外，生活起居仍然正常，跟我們有說有笑。但是這幾個月來，父親的病情急轉直下，如今病臥床上，大小事情都需要別人的照料。看到如此情景，不禁悲從中來，內心一陣辛酸。

父親原本就患有糖尿病，七年來又被癌症纏身。但是父親以無比的堅強意志和病魔奮鬥，從不屈服。直到這半年來，不支癌症的折磨，終於敗下陣來。

我們每天一早到父親的病房裡。照料父親的 Mini 在忙碌了整個晚上之後，也累了，需要休息，白天照料工作的一部份就由我們接手。這些時日最折磨父親的該屬那些咳不出的痰水，因為身體的極端衰竭，父親無法把氣管裡的痰順利地咳出來，常常整個晚上無法成眠。到了白天就昏睡著。醒的時間就跟痰水奮鬥著。看著弟弟和妹妹熟練地用棉花球把父親口裡的痰水清除出來，這是我們每天最大的功課。

一天，趁著父親清醒的時候，我輕輕地握著他的手，謝謝父親的養育之恩，告訴他，他是我們的好父親，要他放心，祝福他平安。

父親雖是癌症末期病患，但是除了為痰所苦之外，倒是還沒有受到許多末期癌症引起的痛苦。大哥在台灣的時候已經和家人以及醫生有了共識，父親一旦發生意外，不要做過份的急救，讓父親平安地離開這個世界。

十四日清晨一點半，我們在睡夢中被電話鈴聲吵醒，弟弟接的電話，只聽到 Mini 慌張地說：「三哥快來，阿公不好了。」確定了她已經通知了護士之後，我們匆忙地換了衣服，趕往醫院去。

凌晨的街頭，沒有行人或是往來的車輛。平常只要十來分鐘的路程，這一個晚上顯得特別漫長。走到半途，弟弟的手機響了，是Mini 替醫生傳話：「能不能在父親的口裡插管子?」弟弟回答，插管子可以，但是絕對不要做氣切。

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急救團隊正要把父親從病房推送到加護病房。一邊走著，醫生一邊簡短地告訴我們事情的經過，父親的氣管被痰塞住，導致血液裡二氧化碳過多，心臟停止。打了強心劑以後，又經過電擊和手推急救之後，心臟已經恢復跳動。

在加護病房繼續急救的手續，過了约莫兩個鐘頭，醫生終於走了出來。他告訴我們，父親的血壓靠著升壓藥劑維持著， 呼吸則由人工呼吸器替代著，情勢已經暫時穩定下來。他又說，父親的腦部因為一段時間缺氧，已經受到損壞，只是還不能確定損壞的程度有多嚴重，以後的一兩天將是關鍵時刻。

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醫生說如果腦部受損不大，此時應該已經有些進步。但是父親的昏迷指數一直很低。對父親知覺復原的可能性，醫生不抱著太大的希望。

加護病房裡，妹妹和我站在父親的床邊，信佛的妹妹手持佛珠，幫父親念著佛。我手捏著口袋裡的玫瑰經念珠，在一邊幫忙唸著。

「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

父親不久或許就要走到這條路上，越走離我們越遠。

但是，我也相信父親在這條路上不會孤單，因為他要帶著我們全心的感恩與祝福上路。沿途上，諸位好友為他的代禱，如同玫瑰花雨，如同蓮座清風，會一路守護著他。路的盡頭，有媽媽耐心地等著，媽媽會牽著父親的手，幫他渡入那無私無垠的天地大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