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民也是些差不多一樣的人。他們同時出門，同時回家，在相同的人行道上響起相同的腳步聲。他們做相同的事。對他們來說，每天都一樣，如同昨天、今天，年復一年不曾改變。

——狄更斯，《苦難時代》

　　十五歲是台無法自動分頁的舊型影印機，工讀生只好不斷掀起、放入要複印的講義，蓋上，然後等待出紙口緩緩吐出，一張又一張沒什麼創意的標準答案。

　　十四歲那年的尾聲，聯考失利，家人認為我的成效不彰，將我送入城中最大的重考補習班。——於是我從一疊複寫紙，升級成為一台影印機。據他們說，這是我的重生，我或許該感到高興才是。

　　我們是一台一台擺放整齊、大小通吃的影印機，我們影印英語課本、理化講義、數學考卷、國文參考書，只要是會考的，我們都印。我們有固定的位置、固定的編號，方便主人隨時管理：「A964003，你這次的模擬考怎麼退步那麼多？來，把手伸出來……。」我們祇是影印機，所以也不用擔心什麼人道不人道的問題了。——別鬧了，機器又不是人。

　　我們被鼓勵競爭，被鼓勵相互比較，（「小心，敵人就在你身邊！」）不但有晨考、有周評鑑，還有月考核，倘若產量低於標準值，我們就會被棄置到另一個庫房——在那裡，放置著一分鐘只能印一頁、彷彿洪荒時代遺留下來的古老機型。

　　十五歲是一台作息規律、日夜操勞的影印機，一台過熱、失控的影印機，我們被剝奪了姓名，剝奪了尊嚴，我們無法交談，我們沒有表情，我們燃燒生命作為獻祭，只為了到達那座名叫「高中」的理想天地。（或者，另一處資源回收中心？）

　　十五歲的尾聲極為精采，是一場為期兩天的瘋狂複印競賽，媒體關注，全國矚目。然而此時此刻，我們這些老牌影印機已經不是昔日吳下阿蒙了，我們身經百戰，屢敗屢戰；我們腎上腺素提高，賀爾蒙失調；我們像是鬥雞，或是，一群瘋狗。

　　然後，等待放榜。

　　十六歲的生日禮物是一紙特赦書——高中錄取通知單。此時，我才發現自己竟然會笑，竟然會感傷，竟然會流淚……我想，我已經失去做為一台影印機的資格了。

後記

　　那些沒有詩、沒有散文的日子，沒有羅素、沒有波特萊爾、沒有蘇東坡的日子，那些今天拷貝昨天，明天抄襲今天的日子，感覺起來竟然是如此漫長，卻又短暫。

　　漫長是因為等待，短暫則是因為每日每日的相仿雷同、乏善可陳。（最可惡的，是連便當的菜色都一樣！）

　　十五歲是一場集體械鬥，只有命令服從，沒有是非對錯；只有標準答案，沒有模稜兩可；只有大我，沒有自我……

　　謹以此文，向戰死沙場的弟兄們誌哀：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2005.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