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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劄記】哪吒析還(下)
2007/11/06 08:17:28瀏覽5221|回應0|推薦6

      ──試論奚淞〈封神榜裡的哪吒〉

 「從解事開始,我就從母親過度的愛和父親過度的期待裡體會出來了。他們似乎不能正視我的存在,竭力以他們的想法塑造我,走上他們認許的正軌。∕父親希望我能和兩個哥哥一樣學文習武,變成優秀的將才。一點不錯,我樣樣超出了他的要求,非但哥哥們竊下妒嫉我,有時父親看見我異於一般孩兒的膂力,也由嘉許變了冷然的臉色,我看得出在他淡薄的鼓勵言辭的背面有異樣的神情。」──奚淞,〈封神榜裡的哪吒〉

  人皆有死,延續生命有賴「飲食」和「男女」:透過「食」延續自己的肉身,透過「性」延續自己的血脈,從這個角度來說,生兒育女便是一種延伸自我以順應不朽的渴望。父母生命歷程中的挫折和懊悔,都會化為愛和期待,在有意無意間左右孩子的一生:一方面扮演著指引者的角色,另一方面,卻也侷限著孩子的發展。

  哪吒的父親希望他的和哥哥一樣學文習武,哪吒的母親也希望他像哥哥一樣,當他們以哥哥的表現作為哪吒的參照指標,實際上便忽視了哪吒異於常人的稟賦。(舉個現代常見的例子,小武的父母常說:你的功課那麼差,怎麼不學學隔壁的小明呢?隔壁小明的父母卻說:你的體力那麼差,怎麼不學學隔壁的小武呢?)當孩子的缺點被定格放大,優點便顯得一無可取了。所以哪吒說:「我生活在矛盾中,然而所有可以說出來的矛盾還都只是一個假相,我咀嚼到更深的苦味……」

  父母對哪吒的愛造成了斲傷,而哪吒對別人的愛,同樣也是以傷害的形式呈現。他喜歡陪他練槍的少年軍官,卻誤傷了他;他喜歡九彎河中那位少年,卻不小心打死了他;他喜歡飛鳥走獸,卻抑制不了傷害牠們的慾望。「我多麼愛那些天空飛著雁,林中無罣礙的獸和我曾經有過的一些同伴,可是鳥獸成了屍體,同伴不是被我的力驚走了便是受到傷殘……」

  凡人皆有殺性,越是「愛」的事物,越可能要透過傷害的手段來完成。有人喜歡蒐集花鳥蟲魚的標本,卻往往要傷害它們的性命;有人喜歡皮草的奢華感,但這些皮草的來源幾乎都是透過殘忍的手段獲得的;有人喜歡登山,隨手丟棄的垃圾卻傷害了敏感的高地生態;有人喜歡種植奇花異卉,卻砍倒了空地上原生種的灌木林;有人喜歡山珍海味,更是直接以「吃」的過程來達到「愛」的目的……

  哪吒犯了殺戒,人類不也同樣如此嗎?「我曉得東部平原上的戰事就要開始,兩個勇武過人的哥哥即將率領精兵走向沙場。我的紅絲巾展開時,我看見成千的屍骸,號哭的婦孺,旋飛的兀鷹──這是為明天的世界奠基,可是明天的信仰又是什麼呢?」「明天的信仰又是什麼呢?」這是哪吒的大哉問,也是所有因愛之名而受苦、受傷害的人們應該深思的嚴肅問題。

哪吒析還

  哪吒最後剔肉還母,析骨還父,這個情節是故事中的高潮處。在《封神榜》中,剔肉析骨強化了哪吒身為「孽子」的叛逆性格(因為有違儒家傳統中「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孝道精神);在大陸水墨動畫《哪吒鬧海》中,哪吒「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自刎身亡,則有「人民英雄」慷慨就義的味道;在〈封神榜裡的哪吒〉,哪吒自殺則是為了「謝罪」:

 我心裏只想到母親所鍾愛的、撫育過的、我的肉身,以及父親所寄望我成立人間功業的骨器,原都只是父母所造成的,今天我犯下連累父母煩心的大罪,我只有把屬於你們的肉和骨都歸還給你們,來贖我內心的自由──。

  禪門公案中有一則〈哪吒析還〉,問道:「哪吒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後現本身,運大神力,為父母說法。」該做何解呢?答曰:「爸爸,您已累了;媽媽,你也累了。讓我替您搥搥背好不?」這則公案同樣改寫了哪吒故事,哪吒析還的目的是透過「為父母說法」的手段,達到(或超越)「替您搥搥背」的效果。或許哪吒的心願只是這般簡單。

  不過,請容我在這裡提醒:禪門公案將儒家的不孝(自殺)轉化為佛家的孝(說法),這是神話故事的轉化手法,是特殊情境下的不得不然,並沒有值得效法的「現代性」。如果是生命走到了盡頭,願意剔肉析骨,捐贈器官遺愛人間,這當然是大愛的表現;若是年紀輕輕就自殺,再將器官捐贈出來,這難道會是大愛嗎?

走出了封神榜之後

  楊照說:「……我記得當時印象最深的就是奚淞寫的〈封神榜裡的哪吒〉,讀完了整個人感動得幾乎要抓狂。不只是哪吒和太乙真人的故事,而是徹徹底底被小說裡營造出來的詭異氣氛繳了械。不敢相信故事可以這樣講。」(楊照,〈如水流逝的日子〉)

  林懷民說:「六○年代,我還沒回台灣,還沒準備跳舞時,我就寫信給奚淞,告訴他,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用他〈封神榜裡的哪吒〉編一支舞劇。那時根本還沒有雲門舞集,我也還沒回國,我已經想到先得到著作權上的許可。」(《喧蟬鬧荷說九歌》,p.123)

  李喬說:「在我們這裡,這類(藉舊故事表現新主題)寫作卻大都停留在「故事新編」的境界上;真能化腐朽為神奇,脫胎換骨另出境界如〈封神榜裡的哪吒〉者,真的很少。……這些可以容大一切人性的作者哲學思想與性情的題材,本國古典珍藏及民間傳說裡決不會少。孫行者不像「薛西佛斯」的近親嗎?白素貞的悲劇比茱麗葉的包容性廣闊多了。」李喬的《情天無恨──白蛇新傳》,或許正是受到奚淞〈封神榜裡的哪吒〉的啟發?

  哪吒走出了《封神榜》之後,竟然引起了這麼多的迴響,絕非偶然。只是,在這個「去中國化」同時也「去中國文化」的年代,或許我們剔肉析骨,最終得到的和失去的一樣多,也未可知。

參考資料:

  • 齊邦媛主編,《中國現代文學選集.小說卷》,台北:爾雅,1983
  • 王德威主編,《典律的生成:年度小說選三十年精編》,台北:爾雅,1998
  • 郭強生,《文化在咖啡與報紙間》,台北:正中書局,1993
  • 鄭清文,《多情與嚴法》,台北:玉山社,2004
  • 楊牧,《瓶中稿》,台北:志文,1975
  • 丁心原,〈試評「封神榜裡的哪吒」〉,1973:05《書評書目》
  • 李喬(壹闡提),〈細品「封神榜裡的哪吒」〉,1974:9《書評書目》、收錄於李喬,《台灣文學造型》,台北:派色文化,1992
  • 徐進夫 譯,霍雷曼(Dr. Yoel Hoffmann)著,《禪門公案秘傳》,台北:志文,1983
  • 楊照,〈如水流逝的日子〉,收入《星星的末裔》,台北:聯經,1994
  • 趙克露,〈盡在不言之中──從「哪吒」看雲門舞集秋季公演〉,1974:10《書評書目》
  • 林懷民 等,《喧蟬鬧荷說九歌》,台北:民生報社,1993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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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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