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奚淞〈封神榜裡的哪吒〉

　　奚淞在1971年9月《現代文學》（44期）中發表的短篇小說〈封神榜裡的哪吒〉，為當時的台灣文壇投下一顆威力不小的震撼彈，曾先後入選鄭明娳主編的《六十年短篇小說選》（1972）、齊邦媛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選集．小說卷》（1983）、王德威主編的《典律的生成：年度小說選三十年精編》（1998）等重要選集中，這篇不滿萬字的小說，三十多年來未曾為世人遺忘，湮沒於茫茫書海之中，光從這點來看，就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

古典文學的重製再現

　　古典文學作品改寫成不同文類，或以不同藝術形式展現，是文學創作領域中別出一支的奇葩。在中國傳統文學中，董解元以元稹的《會真記》作為腳本，添入了紅娘、法聰、老夫人三個角色，並強化了故事中「合禮、報恩」的一面，創造出《西廂記諸宮調》；而王實甫又將董西廂加以改編，強調「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情愛層面，寫出了雜劇《西廂記》。這是最為人所熟知的例子。

　　在外國文學作品中，「《窈窕淑女》歌舞劇脫胎於蕭伯納的『賣花女』，《西城故事》將莎劇『羅密歐與茱麗葉』中兩家世仇搬到了紐約西裔與義大利裔的勢不兩立，也都各自成為了經典之作。」（見郭強生，〈文學經典回收與利用〉）

　　而在當代台灣文學界中，曾嘗試改寫文學經典的作家，就我所知有李喬、楊牧、柏楊和奚淞四位。李喬的《情天無恨──白蛇新傳》（1983）改編自乾隆年間黃圖秘的《雷峰塔傳奇》（而《雷峰塔傳奇》又可追溯到宋話本〈西湖三塔記〉、《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和明人陳亦龍的傳奇劇《雷峰記》），為白娘子和法海增添了一段前世的宿緣，作為「情」與「法」之間的交戰，從中可以窺見李喬對於「情、愛和慈悲」的宗教關懷。

　　楊牧的長詩〈林沖夜奔〉（1974）取材自施耐庵的《水滸傳》（而《水滸傳》又改編自《大宋宣和遺事》和元代的水滸戲），以「林教頭風雨山神廟」一回為骨幹，增添了山神、判官、小鬼等角色，透過多重視角描繪林沖走投無路、逼上梁山的心路歷程。至於柏楊的《古國怪遇記》（1980）則脫胎自《西遊記》，不過故事中的宗教性已經很薄弱了，重點還是放在用嘻笑怒罵的手法描寫其「怪遇」，借以反諷當時的台灣現狀。

　　奚淞的〈封神榜裡的哪吒〉是上述經典改寫作品中最早發表的。他將陸西星《封神榜》的十二至十四回「挑出了哪吒的骨架，另外賦予血肉與個性」（丁心原語），使哪吒在他的筆下獲得新生。從敘事觀點和結構來說，《封神榜》採用的章回小說中常見的全知觀點，而奚淞的〈封神榜裡的哪吒〉則是採用第三人稱的單一觀點（即太乙真人），和哪吒與四氓的獨白交織而成；從故事張力來說，《封神榜》強調李靖與哪吒兩父子角色間的衝突，而〈封神榜裡的哪吒〉則更重視哪吒本身性格的內在衝突。

　　從小說的終極關懷來看，《封神榜》強調的是「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的道統觀，而〈封神榜裡的哪吒〉則是小說中自然流露出來的宗教情懷。從情節鋪陳與角色描寫來說，奚淞刪去了哪吒以乾坤圈殺死巡海夜叉李艮、以震天箭射殺碧雲童子等情節，也刪掉了李靖火燒翠屏山哪吒行宮、燃燈道人以玲瓏塔鎮壓哪吒等父子反目的橋段，使得小說的脈絡與主旨更為單純明晰。另外，奚淞還創造出四氓這個角色作為哪吒的對比與陪襯。四氓是否就是士農工商等「四民」，以作為凡人的象徵呢？奚淞既未言明，我也不好強作解人，然而四氓是哪吒「內心殘缺的形象化」，這點是可以確定的。

生之悲哀，愛之斲傷

　　〈封神榜裡的哪吒〉發表後，《書評書目》雜誌中陸續有丁心原、壹闡提等人的評介。丁心原的〈試評「封神榜裡的哪吒」〉一文，強調小說中對哪吒「宿命」的描寫：

　這一切不幸的根源，歸之於命。哪吒生於丑時，而在封神演義中，丑時是犯了殺戒的。奚淞根據這點予以發揮，對命運提出了抗議。封神演義的混天綾，在這裡轉形為紅紗巾，作為一種束縛，同時也是血腥的象徵。他隨著哪吒而生，當它在河中漂離哪吒時，也就意味著它註定被命運控制的命運的解脫。

　　而壹闡提〈細品「封神榜裡的哪吒」〉則側重小說中綿延不絕的「生之悲哀」的感嘆：

　生非我的意志，生命的行程亦然，但既有生，又生成如此，你就得承擔世人給予你的「位置」、「評價」。這是不得已，這是無可奈何。……一個平凡的生命，也許不自知其悲哀；不平凡的靈魂除了本身，還會為不知其悲哀者而悲哀！「還想加入到世間的不完美裡去！」哪吒是具備大慈悲的，應該會這樣。「更深的苦味」大概是指這些吧？

　　宿命的無情操弄、生而為人的悲哀，是丁心原、壹闡提兩位先生提供給我們在解讀〈封神榜裡的哪吒〉時頗值得重視的視角。除了這兩點，我想來談談比較為人忽略的另一個面向：愛之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