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烈士》
白求恩舍己為人，以身殉道。因為太過悲壯感人，又有老三篇的加持，結果偶像化神格化。白燈枯油盡誠然感人，但豈能日月光華，照盡大時代的所有死角？

他有兩段耐人尋味：一是在西班牙，一是他的婚姻。他死在太行山下，比烈士還烈士，他的太太呢？如果他有個孩子，他還會死得這麼慘烈麼？(yichun按：文革中大陸不准討論兒女私情，八億人看李鐵梅，阿慶嫂，李玉河，郭建光，楊子榮，都是孤男寡女，都是用特殊材料訂作的共產黨員，凡人吃饅頭配咸菜，他們吃花崗石配鋼筋，不會談戀愛。跟太平天國一樣，男女分帳，是為共和國的無性世代。改革開放，轉眼又《滿城盡戴黃金甲》，大奶奶萬歲。）

《兩次結離》
白的婚姻。頗為傳奇。他結兩次又離兩次婚。都跟同一個太太。就是他去英國愛丁堡參加外科醫學會會員考試(33 y/o)。認識的那個女孩--英國姑娘Francis(22 y/o)。所以他金榜題名時又洞房花燭夜。捉蚵仔兼洗褲，雙料冠軍。考試一結束。兩人就結伴赴西歐旅游。次年春結為伉儷。一年后。兩人來到美國底特律市。租了一所小公寓挂牌行醫。白醫術精湛且醫德高尚。他熱情地為窮人診治。卻因日夜勞作染上了肺結核。白之人格高標准，由此可見：他明告Francis. TB 無藥可醫（*1）。我自己專業在此，再清楚不過。我太愛你，不要你守寡，更怕傳染你……

離婚！我要你無牽無挂地改嫁。

這樣身體力行的馬克思主義者，Francis 哪裡吃得消？本來 acute episode 白躺在當地一家醫院治療了幾星期，能起床后，醫生建議要轉回故鄉療養。白要她走。她反而更加意照料，堅此不去，白乃以死相迫:

你如不簽字，我就不去療養，死給你看！……。

Francis 終究拗不過他，簽字同意，而白孤身返鄉療養。

也就是在療養的日子，他援引self-induced pneumothorax療法，用自己做試驗，竟幸運成功（*2）。一年后他奇跡般地痊愈出院了。不久，白求恩被加拿大Montreal McGill大學(有Canadian Harvard之譽)聘去任教。他在火車站急切地給Francis發電報:“病愈。今離Toronto。愛你如舊。”

Francis自離婚后。也再沒和別人談過戀愛。她來信說:“親愛的。既然我們都還相愛。為什麼要分開呢？”兩人於是復婚。

王子和公主如果就此過著快樂的日子，就沒有西班牙更沒有中國那段了。

《再起波瀾》
他們過了段勝似新婚的好日子，卻好景不長，感情出現危機，而且比第一次更無解：

一天早晨上班時。法蘭西絲關照丈夫買些肉、菜。晚上要為丈夫燒幾個好菜。下午。她興致勃勃地回到家。進門見丈夫正坐在地板上專心致志地研究一副骷髏。她問：“肉、菜買了嗎？”丈夫不假思索地說：“在冰箱裡。”她打開冰箱。只見一段腸子。她皺起眉頭捏起腸子說：“就買這段破腸子？”丈夫猛地跳起來喊：“別動。那是人的腸子！”法蘭西絲嚇得“哎呀”大叫一聲。慌忙扔下：“死人腸子怎麼能和食物放在一塊？”白求恩卻頭也不抬地說：“這有什麼呀？你吃的牛、羊、豬肉還不都是動物死了的器官？” 這樣的事出現了幾次。法蘭西絲實在忍受不了。他們友好地辦理了離婚手續。

所以個性不合比TB的殺傷力還大。科學比絕症還傷卿卿的心………。

《燈枯油盡》
白的人生起伏要細看時間才看得出問題:

1923 autumn (33y/o) 往Edinburgh 進京趕考。結識Francis.
1924 Spring (34y/o) 結婚
1926 (36 y/o) TB。離婚
1927 (37 y/o) 療養
1928 (38 y/o) 康復。復婚
1929 (39 y/o) 再離婚
1935 (45 y/o) 往蘇聯開醫學會，參觀社會主義下的醫療健保和公醫制。加入共產黨
1936年December-1937年April 前后四個多月。在西班牙作volunteer 戰地醫療
1938 Spring抵達延安。
1939一月被派往晉北，9月支援冀中作戰，10月24手傷，拖到11月12 sepsis 不治

我以為他的帶傷不退，奮不顧身，偉大背后有陰暗。他的愛妻離開他，非出於誤會而為志趣迥異，難以共同生活。他用狂熱的犧牲奉獻自為薪柴，未嘗不是忘記痛苦的醫治手段。馬克思主義者視兒女私情為小資產階級的包袱，在特定時空反而變成無解難題的正解！他燃燒自我，燈枯油盡，難說不是心灰意冷后的人生規劃……

《其言也哀》
他在太行山腳唐縣黃石口村臨終時，寫信交代后事。給職務上的領導聶榮臻(晉冀察邊區人民政府主席)：把遺產(*3)一一分給戰友們。關於Francis。他“請求國際援華委員會（*4）給我的離婚妻子撥一筆生活的款子。或是分期給也可以……我(對她)應負的責任很重。向她說明。我十分抱歉。同時也告訴她。我曾經是很愉快的。（*5）”

中國人或許忽略這樣的措辭。在西方文化，告訴對方(spouse)彼此相處裡，無盡的甜蜜皆因對方而來，是最佳的贊美，也是無盡的安慰….。

我以為sepsis 既是slow decay / prolonged suffering 他最后彌留之際，想念Francis遠超過黨性。他逃避感情的死結，躲到西班牙，躲到中國，躲到天涯海角，終究什麼也躲不開。………筆頓悲從中來，他令我想起齊瓦哥醫生(Doctor Zhivago)裡的司卓尼科夫將軍(Pasha/Strelnikov)。渡盡劫波娜拉在，明知是圈套，拼著一死，就為見她最后一面………

（*1）TB（Tuberculosis 結核）的有意義治療，始于1930年代，是以摘除肋骨來塌陷病灶區，如患區周圍已纖維化而局部封閉，也可胸壁開洞，對病灶區肺組織主動引導氣胸塌陷，1928 Penicillin出現后，開胸腔的死亡率下降，手術法改為：打開胸腔，直接塞入無菌的各種大小乒乓球，以壓迫病灶區……，1943 Waksman 純化析出鏈黴素，1947治愈了第一個病患，開啟TB的化學治療時代，胸腔外科交出治TB的主角。

1930s前得到TB，只能找個鄉居空氣好的所在《療養》(等死?)，TB是絕症從文藝作品即可反射；從梁山伯到茶花女，都是吐血而死。即以魯迅是仙臺訓練的西醫，也為省錢而放棄治療。其實20年代中國哪個人敢說自己沒有TB?而TB若有藥治，小栓他爹何至于搶買《人血饅頭》？文章窮而后工，若無TB，我們也許就讀不到湖濱散記了(Walden Pond, Henry D. Thoreau)。

醫學史上的進程不能涵蓋個案，TB吃藥不用開刀在1950s早已是標準作業，但原鄉人鍾理和在臺灣，還是被摘除肋骨，死在稿紙上。

(*2) 文獻上這樣的記載估計是無醫學背景的誤解誤記，白杰出迨無疑義，但自己給自己開刀則《神乎其技》！實情應為白願冒險接受該手術，主刀的同僚事前與白詳細討論，亦可能即是白一手訓練的助手。該手術主動誘發氣胸以塌陷病灶，當時尚屬嘗試性質，手術若失敗白將《提前出局》。

(*3)白帶了價值5000美元的醫療裝備，他甚至還有德造高級相機。

(*4)名義上白是共產國際及加拿大共產黨派赴中國的醫療隊醫師隊員兼領隊。所以臨終要向黨向<組織>上報告。

(*5) 白自延安被派往五臺時，毛曾有信給聶，批示予白月餉法幣100元（時一般士兵月餉，如果有領到的話，為1元）。但這只是某種形式表達共軍全軍對白來華助戰的感激之意，白從來沒有領到也未介意。他因工作性質是搶時間救死扶傷，開飯時間大多沒法正常，部隊特別分配一傳令張羅他吃飯，這小兵對他很崇敬又日夜相隨，但兩人仍是比手劃腳。





------最諷刺的是1989擴大紀念白求恩逝世五十週年，原本可以佳話一段,撫今憶昔,白求恩血未白流，中國人民絕處逢生建立新中國，然而國際視聽卻因政府對學生開槍而淹沒（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