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先生到底為幾斗米折腰？

大陸朋友老愛說十三億人可以壓倒兩千三百萬人，社會金字塔頂端的自我形象也絕對取決於其身家淨值（net worth），對俺，皆為數字而已，數字而已，嘻嘻，並且一說及這類數字，俺就想到五柳先生。

大夥都知道陶淵明不願忍氣吞聲，這人腰桿子直，不喜歡對人點頭哈腰，嫌彭澤令薪水太少，寫「歸去來辭」掛冠回家種田去。那時，陶潛剛過四十不惑之年，大概看清楚歸隱山林麻煩少、利潤多，晉朝可能太虧待縣令了，給他五斗米叫他餵小雞呀。不過，到底他嫌少的薪水，是真的如此之少嗎？

根據昭明太子蕭統的《陶淵明傳》，裡頭說的是「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一作「鄉里小兒」〕！即日解印綬去職」。那麼，老陶嫌少的，確為五斗米，給他五千斗的話也許連天天要他磕頭都ＯＫ！

然後，正史《晉書》「陶潛傳」云：「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邪！」那也是五斗米。

演變至今，大夥愛說我不為「半斗米」折腰，例如俗話說「窮秀才尚不為半斗米折腰」，甚至也有不少人會說我不為「五十斗米」折腰，那是語言的演變，話隨人講，你高興有幾斗就幾斗，但是你若引陶潛的話，你必須說五斗米。

咱們用邏輯來理解一下陶淵明的說法，因為青史云「五斗米」，因為小肉球總覺得五斗米只能餵小雞！以陶潛那等高風亮節，那等悠逸胸襟，諒必老板給他加薪分紅也沒用，老子走定就走定！咱們用不著做考證學家，咱們只拿常識來對照，想想什麼是一斗，什麼是一升，什麼是一合。ＯＫ！咱們用不著真找什麼量器，只回想一下章回小說，裡頭常說有人吐幾斗、幾升、幾合的血，喫幾斗、幾升、幾合的肉，喝幾斗、幾升、幾合的酒──這麼一想，五斗米還真少到可憐呢！

然後，咱們再用常識想一想。五柳先生做彭澤令，嗯，他又不是兼職鐘點工，不可能支領日薪。嗯，他不在歐美，不可能每禮拜五等著領週薪支票。嗯，他肯定說的是月俸！月俸只有五斗米，可憐的五柳先生！難怪他要叫五柳，想想細細的柳枝，輕飄飄、沒重量的柳葉和柳絮，可憐的老陶會餓得像非洲難民，何況他這小子沒做王老五，總有妻小，總有家丁，五斗米不夠分吃，而那才只不過是「食衣住行育樂」中的「食」而已。

俺這一路想來，斷定陶潛的「五斗米」屬於文學術語中的誇張語法（hyperbole），或修辭學中的婉轉語法（euphemism）。舉例來說，「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哪有這種怪事？但它被接受，因為它用的是 hyperbole 手法。例如「杜鵑啼血猿哀鳴」（琵琶行）、除用了擬人化手法，也用了 hyperbole 的技巧，試想，杜鵑哪會啼血？「此恨綿綿無絕期」（長恨歌）也是誇張語、婉轉語，「海枯石爛」、「天荒地老」也是誇張語、婉轉語。

俺想，五柳先生的意思是說，管它幾斗，老子才不為那點錢成天載張面具！老子堅決還我本色！老子不為那點錢、那點數目出賣老子的靈魂！他用的「五斗米」乃文學和修辭學的誇張婉轉語法，強調他對他那薪俸的不屑和去意的堅決。

五柳先生說此話，在第五世紀初，咱們身在廿一世紀，應該說幾斗米呢？俺認為，咱們高興說幾斗米就幾斗米。然而──

說不為五十斗米折腰者，諒必屬於務實派，五斗太少，不合實際。
說不為半斗米而折腰者乃浪漫派，取其象徵意義也。

小肉球汗！汗！汗！俺為賺狗貓龐大醫藥費和奶粉錢而天天折腰！

唉，俺被打回票過，俺被奚落過，俺點頭哈腰過，唉，俺筆耕，當初老板賞識，俺說俺不會中文打字，老板說沒問題，內容重要，妳就寫稿紙吧，但是閻王好搞、小鬼難纏，必須為俺打字的小鬼說：老師！您這樣寫稿紙，您缺乏競爭力！

唉，俺寫稿重神髓，俺不忌葷腥，但女編輯（諒必仍雲英未嫁）來電：老師，您話不能太粗，不可以用「屁股」，太粗了。

唉，俺去給客戶工作，支使來，支使去。有天，實在找不到絲襪，全給狗扯破，俺刻意選一條長及腳踝的裙子，竟給主辦單位的小女科長眼尖瞧出，背後對人說俺「衣衫不整，光著雙腳」，話傳到俺耳中。

俺要對五柳先生說，你這小子命好，你有辦法不為五斗米折腰，你肯定是有產階級，你有種田的本事，所以你可以說大話，你拒絕戴面具，賺得高風亮節的千古美譽。俺要對廿一世紀的人說，大夥別學五柳先生！

偶們都要做搶錢一族！為了賺錢，請務必折腰和受氣，看在錢的份上，老板全是對的，自己全是錯的，你見了腦滿腸肥的客戶，你要點頭哈腰，你要拳拳事奉他們，你不能說他們腦滿腦肥，你要讚美他們有藝術氣息！你工作上碰到像超大尺碼楊貴妃的女富商，你要說她像趙飛燕！

沒有關係！這叫圓通！須知一文錢逼死英雄漢，你把焦點放在工作上，既做之，則安之，只要本著良心賺錢，折折腰又有什麼呢？

這叫做「忍辱波羅蜜」！學問可大著呢，必須佐以「精進波羅蜜」來具足其造詣！你力求做到連個「辱」字都不存在於心，所謂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你根本不興起受辱之念。

當然，俺離那一步，還有個十萬八千里遠。想那日本德川幕府，旗本是直屬幕府的高級武士，可以領到三千石年俸，但三千石年俸算老幾，那個筆頭三家的尾張藩就年俸六十二萬石，他們日本小的藩可以小到兩或兩萬或三萬石！想想二次金改中的企業主把台幣幾百萬或幾千萬當塞牙縫的錢，唉，俺卻天天為五斗米大折其腰！

嘻嘻嘻，小肉球要說，嘟！管他海角幾百億，管台電、中油等國營事業虧損還發四五個月年終獎金，管金融鉅子把幾億不當回事，俺很把俺的幾斗米當回事，而那幾斗米，那拳拳事鄉里小兒也不算回事。

而且那幾斗米可要好好算計，可不能像馬英九特別費案，居台北市長，領特別費，交給台北市政府財務職員去核銷，沒想到手下人拿假發票去報帳，什麼買女人鞋子的發票也拿來報帳。對錢，務必清清楚楚，折腰要折得心甘情願、俯仰無愧。

對了，折腰之際，請務必一心想著野草閒花，如野地上的百合，如隨風搖曳的蘆葦，如生命力強韌的大花咸豐草。 

＊土志於道，數字是佛學入門者必須首先跨越的一個知識障。數字具兩重意義，你必須是數字精算師，同時又識察到數字的 arbitrary 性，它是武斷的，任性的，外力強加於心但又不可忽視的，它同時是斬釘截鐵和反復無常的。等到你能同時同步身兼數字精算師和數字藝術師的時候，又隨時隨地能把數字歸零的時候，你就跨越了這一重的知識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