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話的「運將」一作「運匠」,就是計程車司機(taxidrivers),台灣本地人管他們叫「運將」或「運匠」,港人叫的士司機,陸友叫出租車司機。
某日下午,小肉球真栽在台灣計程車司機的手裡。俺下午有課,晚上還得做一場 Focus Group〔見注〕中譯英同步口譯,通常搭公車或捷運去台北市,出門晚了就招呼計程車,俺卜居鄉間,去市區的車資約台幣五、六百元左右。
那天下午晚了、遲了,俺一身光鮮,出到巷口招呼計程車,但是連著走了公車三站都沒有計程車經過,相當反常。好不容易叫到一輛,司機約五十出頭,操本省籍口音,衣著齊整,車內潔淨。俺說明地點,請司機先生開快一點,俺從來不遲到,看看手錶應該還有十五分鐘餘裕,俺忙到早飯和午飯沒吃,也許還有時間在學校旁的便利商店買個茶葉蛋和三明治速吞下去。
小肉球坐計程車到台北市工作乃家常便飯。俺挺安心,疊起腿兒,在車內翻閱講義,思考教課內容。但警覺時,這痞子司機竟讓俺來到中和市。俺問瞧瞧車資表,已五百五十元,便問他怎麼到了中和市,那和俺的學校反方向,他說你自己說要快呀,我抄近路嘛。俺急起來了,再看手錶,說我不在乎距離,你馬上朝台北市前進﹗他在車內鬼叫,說你冤枉我坑你錢嗎?是你自己說你趕時間的﹗你不滿意就請你現在下車好了。
俺息事寧人,又焦急,對司機說好啦好啦,你只要讓我在四點前趕到﹗
但是這無賴又經過永和市,那還有理,從他胡繞的路線再轉向台北市必須經過永和市。但是過了中正橋,這小子又在水快和環快高速道路上打圈圈,咦?他打著轉,繞來繞去都只仍在水快和環快高架道路上兜轉,俺每瞧瞧車子好像目標向著台北市,但怎麼每每又變成反方向而去!這小子就這麼給老娘亂繞,這是高架橋型、蝴蝶圈式的高速道路呢,下頭應該是新店溪或基隆河吧。這小子以為老娘是笨蛋嗎?
小肉球氣得罵他,沒良心,舉報你﹗你以為女人好欺負?
這小子就在高架快速道路的路肩突然停下車。他說,你不滿意你就在這裡下車﹗
那是蝴蝶圈式的快速高架道路,前後望去,根本沒有行人、單車、機車,只有呼嘯而過的汽車。
俺氣了起來,嘿嘿,他以為小肉球不敢在這裡下車?開玩笑﹗
小肉球收拾東西,仔細檢查沒遺忘什麼,俺就下車,管他X的什麼高架道路﹗死運將,以為漂亮小姐好欺負,俺給你好看﹗
但這痞子不走。他還敢說,七百二十元車資拿來﹗
汽車、卡車呼嘯而過,下頭是河,上頭是陰沈沈的天空,四周沒個人影,只有咱們這部計程車停在路肩上,還有俺這打扮入時的女人。由於位置高,風挺大,吹亂俺好生為赴台北市賺錢謀生的頭髮(俺還有閑心火速想到俺像日本女鬼貞子),裙子也隨風飛揚(俺還有閑心想到反正這麼高,活人不見一個,慶幸下頭是河川,沒有老色男窺得俺裙底春光)。
俺氣起來,擺好作戰架勢,腰一扠,在高架快速道路開罵,爽死了,下頭是河,上頭是天,四周只有「咻﹗咻」經過的汽車--心裡急死,但--但--但,罵人優先﹗
老娘罵人不用髒字,而且不用換氣。俺說,你叫什麼名字我已記下,你的車號我已記下,你欺凌弱女子胡亂兜風,你已經耽誤我的工作,我不告你我誓不為人﹗嘿嘿,我告訴你,老娘之告,非他人之告,只要老娘盯住你,你往後別想再開計程車。你信不信?我會讓你丟掉飯碗,我會告你告到底,我不但去計程車公會,我還要找新聞媒體,那還不夠,我還去消費者基金會檢舉你﹗
俺還來不及說俺還要去找女權組織和民意代表,那小子被俺這大潑婦的氣勢嚇到,一個屁不敢放就開車走了。小肉球踩著高跟鞋,管他的,以跑百米速度衝下高架快速道路,拼命跑﹗下到平地,俺招了另輛計程車,對司機說「快﹗快﹗快﹗加你一百元,你要在廿分鐘內抵達某地」。
這名運將挺知趣,老娘氣急得滿臉通紅,披頭散髮,在車裡整理儀容,一邊催他。他風馳電掣讓俺在上課一分鐘前到達,車資一百五,加俺答應的一百,總共才不過兩百五﹗俺想想,通常必花五百多元,雖然氣得血壓上升,但俺還是賺到了﹗
不過,根本沒時間找東西吃﹗餓著肚子,深吸口氣,上場吧﹗不能虧待學生﹗俺上完兩小時課,學生當然東問西問,拖了時間,唉,大學的校園就這點討厭,踩著高跟鞋要走好久才走到校門口再招呼計程車,這兒學生多,小肉球不能像小孩子一樣亂跑。由於俺又必須趕場去做中譯英同步口譯,沒時間吃飯──所以早飯、中飯、晚飯都沒吃呢!人不管再累再餓,也要打拼,It's showtime! (作秀時間),反正要作秀,就絕對不可讓客戶看出疲累,不能有負客戶,必須振作,激發潛能,提供給客戶讓他們滿意的工作品質。
等到工作完畢,已近十時。俺回程不急,很節省,當然搭公車,俺住山上,要轉三道車呢。累過頭了反而麻木,最後,在公車亭等最後一班公車,那時已近十一點,往鄉下車班不多,小肉球慶幸仍能趕上最後一班。
俺餓死累死,唉,回去必須馬上遛狗,然後還要餵狗餵貓,俺想著這忙碌的一天,上午一個電話來了出門去救狗,下午忙著家裡這堆忘恩負義的畜牲(嘻嘻),然後碰到壞司機想坑俺的錢,可是他一文都沒坑到,而且俺很幸運,也沒遲到,工作全部圓滿完成,學生滿意,客戶滿意。俺乃千杯不醉的女酒鬼,一向特立獨行,高興在路邊喝酒就喝酒,如果有人敢瞪小肉球,小肉球回瞪過去。
俺等著最後一班到俺鄉下住家的公車,一邊啜著路邊買來的巨罐冰啤酒,這罐啤酒能夠支撐俺到家、遛狗、餵狗貓、再沖碗速食麵果腹。
此際,台北市的大馬路沒有什麼行人,但見一名卅多歲男子走向俺,而候車亭只有俺這名女子。這名男子衣裳襤褸,對俺說他掉了錢包,向俺討廿元台幣讓他搭公車回家。
嘿嘿,老娘喝酒的架勢可不是蓋的,管他在家裡或在外頭,誰敢起色心招惹這名宇宙超級無敵的大潑婦?一次也沒有!從前深夜出外救餵流浪狗,碰到醉漢拉扯不清,也沒怎樣,反而被俺告得他死去活來。
俺想,乞丐?只討廿元?
俺對討錢都懷嘲諷心態,假的居多。但萬一是真的呢?萬一人有急難,俺冷酷對之呢?所以都會給。俺的腦袋怪怪,俺雖為佛教徒,每碰到有人求什麼,總想起耶穌的話「你們祈求,必定得著」。這個虔誠佛教徒的小肉球,卻對新約聖經的話每每感動不已,且牢記在心︰「所以,我告訴你們︰你們求,必會給你們;你們尋找,就會找到;你們敲門,就會給你們開。」(路11:1-13)
就算九十九個都是假的,只要有一個真的,他敲門,你不給他開,你不急人所急,你就有負於天地正義。
這男子說他搭公車,不管什麼路線,應該還有最後一班,而公共汽車車資必須是十五元或卅元,哪有廿元的?俺瞧這小子,怕他還沒吃晚飯。俺問他怎會掉錢包,他囁嚅著說不小心。俺打開皮包給他兩百元台幣。
俺度過這亂七八糟的一日,唉,累極餓極,也有的洩氣和挫折,但重點在這裡了!天哪,俺頭次碰到見錢拒而不受者!
這男人說,廿元就夠了,不要兩百元。
小肉球說,沒關係,請收下。
男人拒絕,說我只要廿元搭公車。俺給了他兩枚十元銅幣。
真的?假的?管他呢﹗應該是真的,但已與小肉球無關了。車子來了,俺上去,深夜有空位坐下,可以歇歇腿。這可是個謎團,他求乞,他絕對是真貨,還是個有骨氣的窮人。嗯,這小子可能心急,話說不清楚。他的「公車」泛指大眾運輸工具,應該是台北市捷運,捷運是從廿元起跳滴。
不要兩百元,只要廿元?
這人,是主耶穌口中「世上的鹽」,嘻嘻,俺永遠不會改信基督教,怪怪,怎麼那樣喜歡聖經新約?
儘管貪官污吏在位,儘管民心窳下,那些,不過是眾生相的一個切面罷了。
俺啜著啤酒,仰望車窗外的天空,星星出來了。
心中平和一片。
為了星星,為了人性的光輝,這一天的折騰和任何辛勞看來都值得──活著真好﹗不過,俺又嘻嘻笑起來,想到那壞運將沒賺到俺一文錢,小肉球爽死﹗
﹡注︰focus group是民意調查,可政治,可商業,以商業居多。舉例,台北市這種大都會有不少民調公司,某一產品,舉某手機品牌為例好了,它必須知道某現行型款的市場回應,如果要引進新型款,也必須在真正推出前捉摸到市場的未來回應。於是廠商雇用民調公司去調查,通常每一型款會依人口分佈的族群舉辦多場市調會。通常訂在七點,一場十人到十二人,如果婆婆媽媽族群就全是婆婆媽媽,如果新新人類族群就全是新新人類。民調公司必有主持人,這些人到場必發一美味便當(好吃極了),主持人坐下和他們一起吃一起聊,全聊產品。
他們全在一密室內,隔著透視玻璃(他們看不見外頭,外頭看得見他們),則坐著廠商和口譯員,全戴著耳機。這和國際會議的同步口譯不一樣,國際會議的同步口譯箱坐個兩名輪班口譯,這類民調式只僱一名口譯。
口譯員戴著耳機,將密室內的一切話語忠實翻譯成英文,包括打嗝(真的﹗),讓廠商知道裡頭的一切,過程當然有錄音和錄影,但是洋廠商必須知道即時回應,他們的意見和他們的表情。
同步口譯必須一心二用,口譯員一邊仔細聽,一邊仔細翻譯,他們的中文和口譯出來的英文間隔約三到五秒。並不難,要練,先從讀《射鵰英雄傳》開始,找老頑童周伯通練左右互搏,起手式為練心法:一手畫方、另手畫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