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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2/05 12:57:04瀏覽3230|回應7|推薦40 | |
阿嬤的父親是豐原神岡的地主,母親是佃農聰明美麗的女兒。 阿嬤小時候讓摸骨師摸出她的骨格,如果是男可為高官, 是女則為夫人。她真是當了一世夫人。阿嬤走過幾乎整個廿世紀, 她今年一O一,臉上皮膚仍白皙粉紅;在去年的心導管手術前,她的神志仍舊清明,每天寫著兩小時書法,持續地看著日文書。
阿嬤小時候唸過私塾 ,讀了三字經、女書、古詩等,當時女孩子只要識字、略知道理後,就不作興再升學。 阿嬤眼睜睜看著小她二歲的弟弟進了小學唸書,她卻不行,便心生羨慕,發願也要上學。於是日夜纏著父親,吵著要上小學。
通達的父親拗不過她,只好也讓她就學,但已晚同齡的小孩三年。阿嬤的弟弟覺得個子高的姊姊還比他低一年級,頗令他難堪,上學都不願意和她一起走。沒想到阿嬤資質聰穎,不出一年,老師讓她連跳三級,很快就趕上同年學生。其他堂姐妹循她的例子,也想上學,阿嬤的叔叔卻認為女孩在外活動不妥,拒絕讓她們受公學教育,那是當時女性普遍的命運。
唯阿嬤書唸得好,之後又得進入彰化高女就讀,是第三期畢業生。阿嬤年輕時便有特立獨行的風格,表姨形容她是超酷。從彰女每逢週末回家,坐著人力車經過甘蔗園、果林,看到日頭亮晃晃的,她心中快樂,便不顧別人的側目,引吭高歌。在學校也活躍地作各種運動;踢足球時,如果有特兇的老師剛好經過,阿嬤總愛調皮地把球往他那邊踢過去。
阿嬤的父親問了她們兩姊妹,要嫁妝還是要求學,姊姊碧霞要嫁妝,阿嬤瑤瑟則想求學。姊姊果然有豐厚的妝奩,單是龍銀就裝了一整車,嫁給同鄉的地主,卻不識字;阿嬤彰女畢業後更付笈日本,到東京女學校就讀。我向一位美國女律師朋友敘述這往事時,她問我阿嬤受的教育 ,是否在她人生中,產生比豐厚的嫁妝更大的好處?這問題乍聽之下太現實,但仔細想想,答案卻是肯定的。
阿嬤在廿三歲在豐原市街上走時,被阿公注意到了,阿公被她文靜嫻雅的姿態吸引。後來打聽到是陳家二小姐,馬上請媒人介紹,登門說親。為了讓阿嬤看看求婚者,安排她和媒人在公園的木椅坐定,約定在那時阿公從那裡走過。就這樣一瞥之間,阿嬤點了頭,訂下一生緣份。
阿嬤財力雄厚的娘家提出,因兩人都將要到日本留學之故,將負擔她留學的所有費用;但條件是新婚夫婦將不與婆家同住,原因乃是聽說住在客家村的阿公家對媳婦極為嚴苛,對持家操作多所要求,阿嬤的父母不願意女兒受委曲。這也算是早年極先進的婚前協定,也因為阿嬤父親這樣的鄉紳,曾到外國旅行,見多識廣,才會為保護女兒作如此考量。
後來阿嬤果然因為隨阿公法院推事職務南北播遷,從未與公婆同住。
訂親之後阿嬤由弟弟送上去日本的輪船,阿公已在船上等了,他倆即行了沒有親屬在旁的新式婚禮。抵達日本,阿嬤留在東京,就讀女子專業學校(即東京女子大學前身),主攻家政;阿公則遠赴仙台市,去唸東北帝大的法學院。分隔兩地 ,久久相會一次,阿公或到宿舍探望阿嬤,或在公園約會。阿嬤由她唸慶應大學的弟弟照料,直到阿公畢業後在東京作法院推事,他們才真正團圓。
(正後方:阿公,右:阿嬤,左:舅公)
日據時代阿嬤和阿公的同事夫人照相,一群穿和服的太太,惟有她著支那(漢)服。台灣光復後,外公學了國語,阿嬤仍只說台語和日文。外公英俊挺拔,在司法界素有范倫鐵諾之稱,阿嬤嫻淑優雅,氣質高貴,兩人十分速配;生了三男一女(我媽媽是么女兒)。 男生全部唸建中,女兒唸北一女,兒女都是運動健將,又涉獵音樂、 美術,全方位發展。阿嬤相夫教子極卓越,當選二次全省模範母親。
小時候我們看到阿嬤負責的家務是採買、 接待訪客、及插花種花等風雅事。阿嬤帶我去買菜,她總是沈靜的,被她牽著手,心中踏實,夏天我們會停在豆漿店,喝一杯冰涼沁心的豆漿再回家。 我們懂事以來,外公一直擔任大法官,是罕見的第一、二屆台籍大法官。 宅第冠蓋雲集,回想起某些貴賓的容貌,應是當時重要的政治人物。阿公為人清廉,不容恂私之事,婉拒親友拜託的艱辛任務,就落在阿嬤身上。
記憶中最得意的事是阿公穿著長袍馬褂,在台北市孔廟擔任祭孔典禮的主祭官,我們圍在電視旁看他威風地發出號令,仴生與執禮者一絲不苟地執行著。而他穿同樣裝束和著旗袍的阿嬤,在介壽路散步的照片,更是他晚年經典的剪影。
我喜歡阿嬤用漢文(古音)唸唐詩給我聽,她小時私塾老師教的。阿嬤最擅長針黹,年輕時的亂針繡牡丹,針腳勻密,層次分明,直是藝術品;及至七十多歲仍用黑絨作底,以毛線刺繡,看著圖樣,不須描線打底,直接繡下。她喜歡在我們的衣裙上連綴精緻的歐洲蕾絲,配色之新穎大膽可追Versace。
阿嬤八十多歲仍能替我們這些遊子修補衣服,樂在其中,還謝謝我給她女紅作。 阿嬤九十多歲看我穿kenzo法蘭西草綠酒紫的涼鞋,仍獨具慧眼地讚賞,
30到90年代的時尚潮流,她都能欣賞。1930年代阿嬤頭戴毛呢軟帽,身著低腰洋裝,腳穿Mary Jane皮鞋。是留日端婉的時尚女子。
阿公的知交多有醫師藝術家等,他們曾於戰時疏散在三峽與畫家李梅樹為鄰,與廖繼春亦為好友。阿嬤曾將廖先生介紹給阿公日本同事的太太,他為她們和服腰帶手畫的油彩玫瑰,人氣極旺,日本官太太們爭相收集。
我小時的記憶:在長長的午後,與阿嬤偕媽媽,和她的醫生娘朋友去看畫展,或去裱畫。間也有人稱「包袱士」的古董商、珠寶商用包袱拿著寶物來她家兜售,阿嬤用私房錢買下一兩件古玩。
台北松江路阿公的宅第,賓客盈門,時時有人登門造訪,總會送些名產水果;小時的記憶有鄉親送的雪花齋豬肉餡的綠豆椪和床底下整簍的柳丁。奇怪的禮物還有阿公日本同事撤退時遺下的猴子、以及拳師狗、狼犬、九官鳥等飛禽走獸。
松江路的日式洋房,為一百多坪的花園環繞著,有石橋小河,有蘭花篷架,中間是茵綠草坪,導向花園的蜿蜒小路,鋪滿鵝卵石,兩側長滿草花。靠房子處種了幾棵雞蛋花,前面安了幾張石凳。我童年很多時候在那裡度過,喜歡和表妹在小橋上扮七仙女,黃昏時看外公和阿嬤用蛇木種著蝴蝶蘭。我們也餵餵烏龜西瓜皮和麵龜的紅皮,觀察它們慢吞吞的行勳。偶而庶出的小舅舅現身,我們將他假想為恐怖份子。
當時最快樂的事是元宵節等阿公阿嬤坐三輪車回來,滿載著各種造型各色玻璃紙糊的燈籠。給男孩的有輪船、軍艦,女孩則是花籃、白兔、金魚等,我們或提或拖著點蠟燭的燈籠,在園中小徑迤邐前行,玩我們自己的花燈會。
阿嬤告訴我她留日唸書時,在嚴冬冰冷的窗外,看到她外婆來向她辭行,後來家人告訴她外婆過世了。我常想那是怎樣親情的連繫。 當年交通不便,路途迢遠,阿嬤在外求學,不及與愛她的外婆見最後一面,是何等無奈?
阿嬤最大的痛,是阿公突然的辭世。他剛過了七十大壽,白天還好好的, 下午去參加大法官會議,開會時對了不公的議題激昂發言,忽然氣衝腦門, 引起腦溢血,送醫急救幾小時後,撒下他一直緊握著的阿嬤的手去了。
那一陣子我更常去陪阿嬤,看到什麼樣澈心的痛,會讓一個人失魂落魄。 沈靜的阿嬤更沈默了。那一年的杜鵑花開得驚天動地,紅如啼血,白得像絹,九官鳥也無故死去。祭拜的人潮之後,訪客稀疏了。阿嬤和我坐在陽台上,看對面天使飯店的車水馬龍 ,有時講些荒涼淒清的日本鬼故事,有時靜默。
紅漆桌上的別緻飯菜,午餐後的電視歌仔戲,窗戶外的藍白紋布棚, 阿公午覺後發的糖果點心,他在書房練書法的凝聚神情, 這一切都埋在記憶的塵煙中了。 不久後阿嬤離開她精心佈置的松江路的房子,和大舅一家搬到北投半山腰的洋房,與溥心畬成了鄰居。
我中學時候喜歡在週末去和阿嬤住一宿,看她在桂香濃郁的花園中蒔花藝草,在顏色鮮明的秋天拾掇紅楓,冬天的午後則勾著漂亮的毛線背心。阿嬤舊曆年遞漆盒奉茶時,有幽香的報歲蘭陪襯著。 我離開時,她總送出來,在紅木門前鞠躬道別,十足的日式禮儀,帶著不捨之情。
我結婚前她拉著我的手說話:「阿嬤捨不得妳離開這麼遠,又希望妳不要錯過好姻緣。」 她拿出珍藏的洪憲年間粉盒相贈。又從「好女兒路邊搖,壞媳婦三頓燒」開始,提醒不能再悠遊,即將要洗手作羹湯的改變。再說到「作女人要會撒嬌才得人疼。」
有趣的是我結婚幾年後回娘家,阿嬤問我有否煮飯給賴君吃?我說當然有, 阿嬤即認為那就是做好事。她自己從年輕時陪嫁過來,隨她到日本的菊仔開始,一生都有女傭服侍,從不下廚。聽說我六年級那次她為我煮雜炊稀飯,是極罕有的。至於對傭人,阿嬤總是和言悅色,極其寬厚大度。
沒有人看過阿嬤生氣,她總是心平氣和;相對地也不太流露強烈的感情。我記起小時候覺得知書達禮的阿嬤,與別人的阿嬤都不同,對我們極疼愛,從不會重男輕女。說話輕聲細語,我們從未聽她批評別人,或口出惡言。
我曾遇到一位九十高齡的法界前輩,和他提起阿嬤,當他一聽說黃大法官夫人(即阿嬤),立刻流露出極仰慕的神情,說阿嬤真是嫻淑美麗的大家閏秀啊!當時在司法界是出名的。
曾有崇拜她的姻親登門請教她,如何能在順境逆境都過得如此優雅? 阿嬤說她的一生就是忍字。姻親又問,生氣時如何移轉心念? 阿嬤說盡量撥開負面思想,想美好歡喜的事,專心看書。姻親又問,如果意念無法轉折,書也看不進去呢?阿嬤說,那就再撥開煩惱,試幾天就成了。
她從前常剪日文讀者文摘上印象派的名畫,或月曆上美麗的圖片給我,原來那就是她不斷汲取能量的心靈風景。對阿嬤來說,榮辱都是過眼雲煙,她只一逕淡然,看她就了解什麼叫平常心。 她最後寫著送我們的書墨是「笑一笑,知足常樂」。正是阿嬤人生態度的最佳註腳。(阿嬤2006年仙逝,享年101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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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