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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馬諦亞斯
2009/02/18 10:58:55瀏覽871|回應0|推薦19
馬諦亞斯穿著紅長袖襯衫黑長褲,在溽暑中繞著長長的曼谷街道,提著中提琴、小提琴,一個鐘頭才找到我的旅館Eugenia。我們上次見面,是在颱風天的台北,他從蘇黎士來,想應徵國家交響樂團,被我勸阻了。歐洲樂團的首席,坐到台灣樂團後面的席次,太委曲。再上次是二十年前在巴黎,夏特雷劇院裡,他是我們音樂院樂團的首席,演奏馬勒的遺作,世界首演。指揮漏了拍子,馬諦亞斯得率領樂團,對抗著錯誤的節奏,把樂曲演完。台上蓄意較著勁,爆發力十足。演完聽眾瘋狂叫好。

小提琴家馬諦亞斯,長得像他故鄉巴伐利亞的天鵝王魯特維克二世,我喜歡看他波浪的褐髮覆在白淨的高額上,湛藍的眸子閃閃發亮。最開始他是我們音樂院現代樂團的首席,演奏我寫的艱難作品,挑戰技術的極限。他歡迎這些挑戰,演得絲絲入扣,充滿迷人感性。接著他成為我音樂最好的詮釋者,抒情處如泣如訴,扣人心絃,我當時的男友稱之為天鵝之歌。他替我謄譜,讓我享受一般只有男作曲家從女樂迷得到的特權。更因他的參與,我們音樂院各個樂器的頂尖好手,都來跨刀相助了,讓我的音樂會好手如雲。爸媽從台灣來捧場,也訝異於演出的高水準。

在慶祝酒會上,188公分的馬諦亞斯跪在爸媽旁邊的地毯上,努力和他們溝通;他尋常和我講話,也會故意半蹲矮一截,開玩笑說想要瞭解我眼睛看到的觀點。他和我印象中驕傲的德國人很不一樣,雖然他有更多足以驕傲的理由。和他走在一起,永遠會招來女同學豔羨的眼光,可我們無緣成為男女朋友。雖則我當時的男友調侃著戲稱他為我英俊的德國男友。

馬諦亞斯在我婚後打來幾次電話,問我要小提琴獨奏曲,問我要食譜。有一次他還打到台北娘家要我美國家的電話,我先生才又給他巴黎友人的電話,於是我在巴黎的德蕾莎家意外地接到馬諦亞斯從蘇黎士,繞了地球一週打來的電話。

去年我到柏林,心想馬諦亞斯離開台灣後,不知是否回德國了?於是打到他慕尼黑的老家問。沒想到他媽一聽到他已離開台灣了,就岔了一口氣,在線的另一頭,不停地咳嗽。反而令我覺得尷尬,向她透露了這消息。他媽媽終於派弟弟和他聯絡,馬諦亞斯才從曼谷打電話給我,可巧的是我生平第一次要去泰國,正準備出發。

所以隔十年後又見到馬諦亞斯了。在朋友的旅館的大廳再相遇,真覺得恍如隔世。朋友Eugene慷慨地請我們在他有名的法國餐館用餐。剛點完菜,馬諦亞斯就站起來當眾宣布,我很久沒有見到我的好友,想要為她演奏一首曲子。餐廳驟然鴉雀無聲,他拿起小提琴,在眾人訝異的眼光下,凝神劃下一弓數絃,奏起巴哈無伴奏組曲的夏康舞曲,那恰巧是我覺得巴哈無伴奏組曲中,底層最熱情澎湃的作品,一波一波的熱能,像在休眠的火山底下潛湧。每個音符,每個揉絃,都刻入我的記憶深處,聰明的馬諦亞斯有備而來,獻給我最彌足珍貴的禮物。這說明他為何在這熱帶的夏天,還要穿著正式的長袖紅襯衫。

翌日馬諦亞斯繼續來旅館找我敘舊,旅館員工圓溜溜的眼睛瞪著我們,想看好戲,我要自清,索興只把房門半掩著。

我問馬諦亞斯這十年他都作些什麼。他回答瑞士樂團的首席期限到時,他不想離開瑞士,於是轉到瑞航工作,作過行政也作過空中少爺。我很驚訝,但他說空中少爺能自由旅行,而且站在機艙前,好像聚光燈全打在他身上,他有幾次和來電的女乘客四目相投,一下墜入情網,也頗談了幾次戀愛。我心想這也很符合他黃道十二宮永遠的少年﹣﹣牡羊座的屬性,永遠在冒險,永遠在戀愛。

他繼續向我炫耀,後來他又擔任飛機技師。我更驚訝了,問他怎麼會修飛機。他手很巧,去接受員工訓練,就受聘用了。工作性質卻像黑手,要處理很多機油和化學原料,非常危險,所以手要一層一層裹著手套保護,下工也要徹底洗刷。我看著他修長白皙的手指,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冒這個險,音樂家最寶貴的手指啊!可是他並沒有把小提琴擱下,仍和他的絃樂四重奏到處巡演。重要的是,他沒有失過業,是啊,從他高傲的眉毛滴下汗珠,養活自己。

之後他曾在日本的音樂院教書,新加坡、上海樂團參加演出,更別提紐約卡內基廳的獨奏會。

我忍不住問他,在台灣教書時,你是闖了什麼禍?怎麼連我都聽說了。他笑笑,原來他很起勁地在提拔學生,不但副修的給教一個鐘頭,連其他老師的學生,想跟他上課的,也都免費教導。更有勝者,為了給學生實地經驗,還自掏腰包租場地,幫他們辦音樂會。結果有幾個大家不看好的學生,竟然異軍突起,不但在音樂系的比賽中得魁,全省比賽也得了名次。老師們很吃味,想要排擠他,就以他佔的是臨時的缺為由,請他走路。馬諦亞斯也不甘示弱,竟然向教育部告發,那些老師違反規定,收私人學生,賺高額鐘點費。教育部不受理,請學校自行處置,最後當然不了了之,大家更容不下他,非要他離開不可。

我瞭解,他是永遠的理想主義,又無家累,不像其他教授需要養家活口,價值觀自然不同。可他不瞭解當地的生態,犯了同業的大忌。

旅館的古董椅加上他的長篇敘述,教我腰酸背痛。建議到外面走走,馬諦亞斯想請我吃晚飯。就著端上來的煎鯧魚和蒜泥血蛤,我問他你媽媽為什麼不知道你的行蹤?她獲悉你已離開台灣時,還在長途電話那頭,狂咳了五分鐘呢。馬諦亞斯很調皮地笑了起來。

我記得他爸爸是牙醫,他來自慕尼黑一個中上等,好教養的家庭。他說他從小問爸媽二次世界大戰時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從來嘴巴緊閉著不肯說。他不想活在謊言裡,就不想待在德國。我還記得馬諦亞斯小我一歲,是家裡的老大,有一年他生日,三個弟妹輪流打電話來賀生日,就像我家人會作的事。阿姨還航空寄了巧克利給他當禮物。二次世界大戰時,德國壯丁犧牲不少,戰後出生的男孩很受家族的寶愛。我也吃到那煞費周章寄來的巧克利,所以印象深刻。而他為了歷史因素,就拋家棄雙親,拒絕認同德國。

到了分離的時刻,出了餐廳,我們互道珍重。我像姐姐地說馬諦亞斯,你要長大,不要儘為自己找麻煩。

他炯炯的眼睛看著我,好像我是他今世最大的知己,依依地想送我回旅館。我說不用了,快回吧,太晚小女友會很嫉妒的。馬諦亞斯遲疑著,終於他提著小提琴走了,身影消失在蜿蜒的長巷裡,我心想,再看到他會是十年後嗎?

最近看「為愛朗讀」The Reader,由不想正視納粹事實,又逃不過良心譴責的男主角,強烈地想到馬諦亞斯和他爸爸。為了厭惡不可說的慌言,想要逃離家庭,逃離德國,逃離歷史共業的馬諦亞斯,這次又受到怎樣的排擠,在地球的那個角落,興沖沖地重新開始新生活?

後記:馬諦亞斯剛到北京定居,在音樂院教授小提琴,他在Facebook的簡訊如是說。2/18/2009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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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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