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主編:張心華

不久前1月15日,富士康的大老闆郭台銘,與台北動物園的園長一起出席會議時曾說,鑒於人類都是動物一員,因此可以向動物園的園長同志學習管理經驗。近日,筆者與龍華富士康春節留守員工閒談時提及上述紅極一時的「郭氏動物園理論」;令人意外的是,筆者接觸的富士康員工並未像外界網民及某些良心人士們那樣義憤填膺,而是報之一笑,同時發表了一些頗具黑色幽默又發人深思的見解。

富士康:動物園?還是養豬場?

已在富士康龍華總部園區打工半年的河南籍、1990年出生的阿強(化名)一本正經地指出:他的老闆郭台銘「的確應該用動物園的管理方式對待我們, 而不是用養豬場的管理方式對待我們。」阿強說道:「你想知道什麼是養豬場的管理方式嗎?多去幾次富士康的食堂就知道了,除了早餐能吃以外,其他的飯菜要麼完全沒有油水,要麼油膩得可怕,飯菜極其難吃。你見過富士康餐廳工人把桶裡缸裡的菜倒進打菜的槽裡的情景嗎?還有用別的菜槽裡的湯勺,一個勁地撈你面前槽裡的菜的情景?我看到就想起我們鄉下豬圈裡給豬餵餿水的樣子。每次他們倒菜在槽裡時,就有一些在旁排隊的人皺着眉頭走開,但排在後面的人又走上來打飯,想想都倒胃。」阿強甚至說,他早就認為應該鼓動全廠罷餐,只是缺乏足夠的鼓動者和宣傳條件來做這事,所以阿強目前也只好個人選擇在廠外路邊吃飯。

不過,另一位春節留守廠區的員工,湖北籍、24歲的小趙(化名)認為阿強的說法未免有點主觀色彩,但他談論的事實卻發人深省:「並不是所有人都覺得飯菜難吃,因為富士康園區有那麼多食堂,每天甚至每次吃飯的質量都有不同。但是如果你經常在不同的多個餐廳吃飯,留意那個飯菜托盤的回收窗口就會發現 幾乎每個員工的托盤上都會剩至少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的飯菜,有的人甚至剩一半的飯菜,或根本沒有吃菜,或根本沒有吃那個米飯,因為有時候不知道他們怎麼煮的米飯,難以下嚥。至於那些菜有時閉着眼睛都吞不下去。按食堂規章,『餐廳稽核』應該站在回收窗口旁,監督工人、以免浪費飯菜,但這種監督卻很少見,我想他們稽核也心知肚明根本沒法管,因為絶大多數人都會剩飯菜,剩很多的大有人在,要管的話90%以上的人就要當場抗議了,所以乾脆就懶得管了。」

富士康工人:請問郭台銘要如何學習動物園的管理?

非常有趣且值得注意的是,與外界糾纏於「郭台銘是否有意指向員工」的爭吵很不同的是,當一些富士康員工聞及此消息時,首先不約而同地對記者冒出了一個問題:郭台銘是管理工廠和工人的,他說要學習動物園的管理方式,這是什麼意思?

一篇註明來自中國廣播網的相關報導《郭台銘稱員工是動物引爭議 富士康發聲明道歉》(2012年1月23日)煞費苦心地替富士康解釋:「2007年,富士康投資上億元建設『中央大廚房』,這個廚房建築面積達到了1.25萬平米。『中央大廚房』還配有國內企業中唯一的檢測實驗室。據統計,每天『中央大廚房』所消耗的食材原料為大米40噸、肉20噸、麵粉10噸、油500桶,可以為園區20個餐廳中的11個餐廳集中供餐。……在城市主幹道兩旁餐館林立,可以給部分員工提供不同的口味需求。快餐店和咖啡店對所有的富士康員工提供遠低於普通價格的折扣價格。」

但是生活其中的富士康在職員工怎麼看?阿強說:「在食堂裡你看到有『宏茂』、『味帝』等很多家不同餐飲公司,表面上看你可以不必吃富士康提供的4.5元標準餐,可以選擇這些自選餐,但其實這些除了牌子和收錢的老闆不同,還有除了自選餐更貴幾倍,其實他們都來自中央廚房,都來自同樣的工人和生產程序,質量上沒什麼區別。無論加工生產還是給工人打飯都是流水作業,如果你經常看到那些情景,就覺得跟豬圈裡餵豬沒什麼區 別。」富士康工人一針見血提出了實質問題,而不是像小資白領媒體公關專家公知權威們那樣,糾纏名詞概念和人性化偽問題。

富士康:可持續剝削勞動者的資本屠宰場

對於主流媒體報導富士康園區裡快餐店和咖啡店提供的價格遠低於普通價格,小趙表示,這的確是一部分事實,但那是指德克士這樣的快餐店, 對於大多數富士康員工的收入水平來說,它們還屬於中上水平的消費,遠遠不是日常主要伙食。小趙說:「園區裡的大潤發超市是更多工人下班後大量消費的場所, 在那裡最多的是採購方便麵和各種飲料、日用品、以及零食。但如果你到龍華和清湖地鐵站之間的那個大潤發去看,你會發現園區裡的超市,它賣的相當多日常食品居然比那邊同樣品牌的超市貴了一倍,甚至貴了不止一倍。這個是有事實依據的,我們這幾天去看就是這樣,你現在去看看就知道了。」

阿強則說:「員工在園區超市裡刷卡消費是一種陷阱,因為刷卡比付錢方便得多,而且每個月自動有四百塊錢的數字打在裡面,這就使很多年輕男女員工下班後刷卡提一大包零食回宿舍,其實那些消費的錢到月底會從工資裡扣掉,刷的是自己的錢,而且很多員工不知道其實大潤發並不是那麼貴,只是富士康裡的大潤發才這麼貴。富士康不僅實際工資不 高,而且在我們平常生活消費時又刮了一筆。」

根據上述事實,結合自己在富士康工作一年多的感受,小趙想了想認為,說富士康像一個養豬場,還不如說它更像一個屠宰場。富士康與一般屠宰場的不同在於,屠宰場一次性宰完,而工廠是每天連續不斷地宰,從工廠車間宰到日常的飲食消費。富士康與一般屠宰場的相同在於,都是流水線作業,工人都是排隊待宰。的確,排隊早已成了富士康最經典的「文化」,而且不論超市裡的收銀員,還是食堂裡的服務工人(從食物加工、打飯到收拾剩飯餿水),都與車間裡的產業工人同樣做着不斷重複的流水作業。有時我們竟不曉得是他們宰了我們,還是他們和我們都被宰制着。用馬克思的理論說,工人連續不斷地被宰,就是資本通過擴大再生產,壓榨勞動力的剩餘價值、進行資本積累的過程。用我黨「科學發展觀」來說,這叫可持續剝削。

富士康工人的說法:動物園之說大大抬舉了富士康

外界網友普遍認為郭台銘似乎貶低員工。對此,阿強卻發表了更為驚人的獨到見解,他認為說富士康是動物園是大大地抬舉了富士康。他的原話如下:「我還希望富士康真正按動物園方式管理,富士康遠遠不如動物園,十倍、一百倍地不如!你想想看,動物園裡的動物最起碼不用幹活對不對,富士康的工人卻要做牛做馬地幹活。但是養豬場起碼還有個像樣的豬圈,要知道豬圈太小了對豬的生長不利,動物園的動物還分籠子隔開來裝,生活條件更好,那你看看富士康,八個人擠一間沒有陽台的這麼小的宿舍(記者按:廠內大多數員級宿舍的面積大約正好夠放一櫃一桌加四張床),整層樓共用衛生間。這樣的宿舍還沒有我們讀書時的技校好。」

小趙則認為,比起廠內食宿來說,更多富士康工人更關心的是實際收入所得與工作時間和工作強度遠遠不成比例的問題。因為有很多工廠工人並不住在廠內,也有不少工人在出租房住,自己做飯,因為中午休息時間有限不得已才會在廠裡吃。據工先網人士的觀察,廣大工友尚未能夠把薪資待遇方面的遭遇和訴求普遍地集中提煉出來,但在近年來、特別是近幾個月來珠三角各地乃至全國各地的眾多工人抗爭中,利用調休等方式變相剋扣加班費、用各種扣款壓低工資底薪等,往往是爆發集體勞資衝突的焦點問題。

最後,實際上,阿強也用一種富有隱喻智慧的說法,透露出了真正改善工人實際收入所得才是最重要的觀點,他還以著名的「郭字號動物園理論」來說:「你看動物園很多動物都是國家保護的動物,他們得到的都是乾的食物,不像我們吃的(得到的)都是稀稀拉拉的水貨。我沒有什麼很高的要求,只希望郭台銘真正按自己說的,用動物園的管理方式、而不是養豬場的管理方式對待我們。」

動物農場的寓言與勞動工人的絶望和希望

也許值得一提的是,六十多年前有個為勞工階級說話的英國激進作家曾寫過一本有趣的書叫《動物農場》,講的是一群豬領導一群動物在造反之後的蛻變、掙扎和爭鬥,它其實是影射人類社會裡的階級鬥爭和某些工人運動,但表現為動物之間的打鬥非常生動有趣。比起真實的動物農場,人類還有思想,還會反抗。這也許是郭台銘抱怨100萬富士康員工「讓他很是頭疼」的最深刻原因。

人們以為富士康工人習慣於逆來順受,最多只有自殺方式表示出消極的抗議,這是從暫時沉默生活裡生長出 來的一種想當然的誤解。一處工作場所的工人之所以還沒有反抗,並不是因為還對按現行地位排序向上爬抱有幻想,而是因為暫時看不到集體團結行動的可能,是因為暫時沒有凝聚起來的焦點和條件,正因為這些情況才給車間管理層對工人的分化制約政策提供了一定的空間。

在走向工人團結爭取美好未來的路途上,不但有許多小股局部戰鬥默默累積着行動的經驗和見識,而且有越來越多對現行秩序拋棄了幻想、甚至隨時準備積極響應集體行動的勞動者。「郭台銘,請用動物園方式對待我們」──這句帶著戲謔意味的工人黑色幽默,它反映的不僅僅是廣大工友們工作生活悲慘的實質,還深刻地反映了工薪勞動大眾既對現在絶望、又對自己前途暫時無任何希望的精神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