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朋友:
你好。謝謝你的來信,也謝謝你妻子的共鳴。我深信這是我想要的共鳴。
這張半裸照上網後,我看到各種反應。我感謝讀者的敬意,但我也想說,我拍這張照片時沒有悲情,我的剪刀在說話,在傳遞我的乳房傳遞不了的資訊。
有人善意地提醒,艾曉明寫文章有理有據,漏麥不是她的強項。那當然,我的乳房既不堅挺也不豐滿,完全沒有成為欲望對象的資格。進入公眾視域的乳房應該是少女美豔的、含苞欲放的、半遮半掩的。那才叫欲拒還迎,是能夠提供消費能量的乳房。
我 的乳房是一個年屆六十者的女人的乳房,鬆軟低垂,仔細看還有被手術刀治療過的痕跡;那是少女時代得乳腺炎時做過手術,因此顯得乳暈朦朧。那時在手術臺上, 醫生拷問說:你結過婚嗎——我的媽呀,我才十八歲呢;這句話簡直是晴天霹靂,完全是對我性道德的侮辱。醫生還不肯放過,刀光閃閃,他繼續窮追猛打:你沒結 過婚怎麼會得乳腺炎?我心說,人身上長了這個東西,它就會有病。你個醫生還來問我,我又去問誰。
2010年 我在北京採訪艾未未,也問到他與一大群男人拍“草泥馬之鄉”的動機。艾未未以他慣有的坦率回答了他對裸體的看法。他也同樣追問道:要不咱倆試試?採訪艾未 未之前,我就想過,我問他為什麼拍裸照,他如反過來問我那我是拍還是不拍?我會和他一起拍裸照嗎?我內心的回答是無所謂。我相信,和很多人一樣;我們並不 在乎自己的裸體——你不會穿著衣服洗澡吧?更何況,我作為《陰道獨白》中文首演的導演,我對身體政治的理念很清楚,裸不算個什麼。但另一方面,我得要面對 公眾,去解釋為什麼要裸?怎麼裸;這我還沒有心理準備,也沒有想清楚。
後來我有一次採訪艾未未,那是他從牢裡放出來之後。談話間他又提到,咱們拍裸照啊。我腦子沒他嘴快,還在糾結於我的邏輯。他看我半笑不笑就取笑道:你看你不敢了吧。的確,和艾未未站在一起,有很多男女做了這件事。但要我來做,我還沒有想清楚。
以 上說到這些,意思是有關裸體,對我來說有點心理障礙,但可能沒有一般人那麼多。艾未未的身體藝術傳達出強烈的信號,它像所有個人的身體一樣平常,充滿了傳 統的性別規範所不需要的多餘或者缺憾。它之一絲不掛,令人一覽無餘,打破了高貴與低賤、聖與俗、美與醜的界限。它以肉體呈現了精神的狀態,它可以被毀滅但 不能被馴服。
我 當然是他社會行動的支持者。他和葉海燕等幾位女同胞也曾有一幅裸照,在整他時被拿來說事,還給命題為什麼“一虎八奶圖”,七七八八地在香港的一家知名報紙 上給批判了一通。我來說說我看到這幅圖的感想,這個我沒問過艾未未或者葉海燕他們當初拍的時候是不是這麼想的。艾未未這種直覺之人,搞這種事也未必要一套 邏輯來支援。
我 看到這幅圖,感覺非常好。為什麼,誰都知道,葉海燕是妓權運動的中國宣導者,她支援性工作合法化。我也支援,有關道理部分,李銀河教授講得更清楚,都有專 書,搞不明白的自己去看。但是,事實是,妓女在中國比什麼都慘,不要說工作非法;而且,妓女被敲詐、被打死塞到陰溝裡,報案都沒人理。你出來賣的,打死你 個臭婊子活該。女人已經低賤,妓女是女人中最賤的。堂堂大國,有幾個人敢和妓女站在一起?有葉海燕,現在又有艾未未,艾未未脫光了,他跟妓女平等了。你們 作踐他們吧,當心咯了腳。
每個人看圖有自己的角度,我的角度就是這樣。所以,這張照片對我來說,非常有力量。那張報紙上把這個圖叫做淫穢,那是它的事。仁者樂山,清者自清。
這次整到葉海燕頭上,給了我以身體說話的機會。海燕去萬寧舉牌,幾位女權行動派一起去舉,她們很文雅,很溫和,衣裝齊整。她們現場還發送了有關反對性騷擾的文字資料,很多路人上來要。海燕舉牌說的是:“開房找我,放過小學生”。這張照片傳開後,催生了一系列網友聲援照。
“開 房找我”,從葉海燕的公共身份來說,押上了她自己作過性工作以及作為性工作者權益宣導活動家的經驗;它很切題,它更是一記犀利的耳光,打在那道貌岸然卻心 懷鬼胎者的臉上。它也是一柄利劍,捅破了文明大國的荒唐夢,露出了底裡的野蠻沉淪和暴虐。校長帶小學生開房,明明兒童受到性侵害,家長居然連起訴都不敢 了,這還有天理嗎?
校長要把小女生們帶去哪裡?更進一步的黑幕是什麼?又還有多少更大的醜惡沒有曝露出來?未等到這些答案,葉海燕居然被毆打,被拷走了。這一次我想到了把葉海燕的名言寫在乳房上,用葉海燕的方式聲援她。在舉牌都不能舉的時代,讓我們在身體上銘寫——開房找我!
我 知道我的公共身份,我是大學教授,是女權主義者,是拍片的人。另一方面,我也是母親,是一個“年老色衰”女。我的色相——前面已經說過,沒有賣相。但這就 是被遺忘的常識和真相:這是我生過養過的身體,是我的乳房我做母親的明證。你是人生父母養的不是?包括那些強姦小學生的色狼,你是不是?
還有那些已為父母者、將為父母者,我們裸身相向,是要面對一個基本的人倫現實:虎毒不食子,何況乎人?我們的孩子們被拐賣,被毒害,被性侵,被虐殺;這個國家還有成年人沒有?他們做了什麼來履行對孩子的責任?
葉 海燕做錯了什麼?她來自底層,對賤民的痛苦有親身體驗。多少年了,她在底層奔走,為最苦最賤的女人呼喊。我和她一起去到過河南新蔡的田喜案審判現場,我記 得在法庭外她和幾位因輸血感染愛滋病的受害姐妹手挽著手高呼:你們把輸血感染愛滋病的人判刑,你們有罪!警笛呼嘯,田喜母親一下子滾到車輪下,要救她的兒 子。葉海燕和喜梅等幾位姐妹在警戒線外哭喊:你們有罪……那就是抗爭,抗爭不是紙上的概念,而是擋在國家強暴之前的血肉之軀。
一 些網站在轉載我那張半裸照時,切掉了我的乳房以下的傢伙——那把大剪刀。如果他們截圖截的是我的推特頭像,那是他們的技術錯誤。因為推特頭像要正方形,我 保留的是有相貌標識的部分。在我的博客圖片中,乳房和剪刀是缺一不可的道具。是的,現有的社會文化不支持受害者自衛,女人手裡一把大剪刀,那可以制服陽具 偶像的鐵傢伙,是想哢嚓什麼?當然要抹除。哈,這就叫閹割恐懼。而我們的小學生教育,我萬分懷疑,是不是從來沒有教過幼童怎麼對付性暴力。我就要秀那把剪 刀,我想要所有想帶小學生開房的校長記住那把剪刀。當然,記住鄧玉嬌的修腳刀也有同樣的效果。我們必須告訴女孩子們,色狼要摸你整你不要怕,第一步讓他住 手,第二步你和家長聯繫舉報他;第三步第四步你別忘了你有嗓門有拳腳能掐能咬你要自衛。就算你拿不動艾姨手裡這把大剪子,你心裡也要有把剪刀。別跟他開房 別跟他睡覺別為他保密,更別怕他壞你名譽……讓我們做大人的站在小女孩前面,挺直了站著,穩穩地握住那把剪刀:開房找我,做掉你。
這 把剪刀,應該是我們保護兒童的制度;它鋒利尖銳,嚴懲來犯者。它也應該是我們要創造的新的社會文化,對強姦、性騷擾、性侵犯,決不容忍。它應該是我們明確 告知兒童的資訊,讓每個女孩知道,怎麼對待施暴者。你固然可以講道理,可是當道理講不通時,不練拳腳怎麼行。它還應該是我們對男孩和男人的教育,女人是你 的同胞、同事、伴侶、姐妹……她也是會揮刀自衛的人——當你侵犯她的尊嚴和權利。
有 關這張半裸照的反應,有朋友表達了私下的擔心。那種感覺有點像是:老師是我們尊敬的女人,她的身體的私密部分,是我們隱私的一部分。當她裸出這一部分,我 們深知這個文化會扭曲她的動機,從而把她變成易受傷害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清楚解釋了這個邏輯。總之,當人們說,看到這張照片,我流淚了;我希望他們的眼 淚是為那些被侮辱和損害的孩子們流的,是為那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家長們流的;唯獨不是為我流的。我的心情就跟唐慧這位不屈的母親一樣,哭有什麼用?像唐慧一 樣,像葉海燕一樣豁出去,這就是惟一的出路。
也 就是說,在這一刻,我的身體,什麼暴露不得的乳房啊,隱私啊,在如此巨大的惡勢力以及如此普遍的悲劇面前,根本無足輕重。孤立地看一個大學教授人老珠黃去 亮乳房,除了不知羞恥就是個大傻逼。我對此沒有任何反駁的興趣,我讓照片凝定在這個瞬間,讓它和向隅而泣的家長、和那些茫然不知所從或者被羞辱感壓得抬不 起頭的女孩們站在一起,銘刻一個時代的羞辱、罪惡以及路見不平必須要有的態度。
點擊看大圖:開房找我,放過葉海燕
附上詩人朋友韋杵的詩作,感謝所有在這一刻和葉海燕站在一起的人。
致沙葉新先生2013-6-2
國已無男奈若何?楊家血性肯蹉跎!
艾姨拼脫持並剪,丁母奔號止魯戈。
外禦強梁心怯懦,偏殘草芥淚滂沱。
天荊地棘誰攘臂,一望神州不忍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