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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開始在1975年，一個年輕沉默的母親帶著六歲的兒子搬進一間充滿復古風情的公寓，畫面色調迷離，背景音樂輕快，卻又有幾分懸疑詭譎。小男孩一個人玩著玩具車，車子一來一回刷出了工作人員名單，看似平和，卻又有種沉滯凝重的壓抑，令人直覺感到風雨欲來。

果然，畫著圖的小男孩好似心有所感，抬頭望向上方角落。天花板空蕩一片，什麼也沒有。

就在我已作好被嚇得亂七八糟的心理準備時，畫面戛然而止，時空一下子往後跳了四十年，來到2015年的香港。

這一段開頭，其實已預示了整部片的調性──以為恐怖，其實溫馨有情。

演而優則導的金馬影帝張家輝的第二部執導長片，可說大大地翻轉了鬼片，或說恐怖片的既定公式。

誰說緩慢地自背後推鏡，鏡頭一轉，忽然跳出一張猙獰可怖的鬼臉，接著就一定要有人遇害？誰說惡鬼現世，四處濫殺，接著就一定要來場正邪大鬥法，經過一番苦戰，主角終能憑法術與信念戰勝邪惡？

我沒看過張家輝的導演處女作『盂蘭神功』，不知道該片風格如何，但純就這部『陀地驅魔人』來說，可以充份感受到他為恐怖片另闢蹊徑、求新求變的企圖心。片中他運用民間信仰以電、雞、鹽、鞭炮等驅鬼方式，營造出一種市井鬼談特有的離奇驚悚氛圍，但同時又融入點到即止的古惑仔暴力幽默、浪漫的人鬼戀情，使這部恐怖片非但不恐怖，反而充滿了人情味。

這樣的做法有利有弊，利是連我這種膽子超小、從不看鬼片的觀眾也能鼓起勇氣看下去，弊是從滿是商業元素的片名及風格暗沉的海報，期待被大嚇特嚇一番的觀眾，看了電影之後或許會大失所望，覺得被導演擺了一道。

對某些人來說的「驚喜」，對另一些人來說，可能就是「感到受騙」了。

就像當年進戲院看『東邪西毒』的觀眾，因為整部電影幾乎沒有武打而大給惡評；金凱瑞與查理卡夫曼合作的『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明明是部充滿哲理的愛情片，卻因台譯成『王牌冤家』，使愛看金式喜劇的觀眾看了霧煞煞，愛看劇情片的觀眾則看了片名就不買帳。要是宣傳方向與電影實質調性不合，即便是蓋世奇珍，也有可能被棄如敝屣。

就我的個人感覺，這部片雖沒有上述兩部片經典，經典到與它失之交臂會令人悔恨交加的地步，無論劇情還是敘事手法都有待加強，特效上也尚有不足，但以新手導演的第二部作品來說，我仍認為它是部誠意之作，該給予肯定與掌聲。

「鬼生前也是人，你我以後都會變成鬼。」

這句充滿人文關懷的話貫穿全片核心，也是最震撼我的一句。其實鬼就是人，也不脫愛恨情仇，只是有時因生前坎坷、死時痛苦，強化了內心黑暗的一面，而變得憤世嫉俗、不可理喻，想要把別人一起拖下水，讓他們變得跟自己一樣不幸。

這樣偏激自私的心理，其實活著的人與死後的鬼，並無不同。

張家輝飾演的發仔從小具有陰陽眼，因此百般受到鬼魂的作弄，一心只想著要把自己的形象弄得嚇人，好讓鬼不敢造次，甚且努力消滅鬼。但女鬼江雪告訴他：「鬼嚇人，也只是因為他們怕人。」陽氣重、殺氣強的地方，鬼都不能接近，身為鬼，也有許多限制，特別是自殺的鬼魂，一定要在人間待到原來的陽壽已盡，命不由己，亦是滿懷無奈。

了解到這點之後，發仔漸漸懂得用同理心去看鬼，因此他做的是「驅魔」，而非「殺鬼」；既要救人，也要助鬼。因為他知道鬼也曾經是人，他們的生命也需要被尊重，不該草率地消滅了事。

解鈴還需繫鈴人，要解鬼的怨念，只有從生前的遺憾著手。只有深入了解他們的生平、解開生前的心結，才能令鬼放下恩怨，重新投胎做人。

這樣的觀點，充滿體諒與洞察，令人動容。

若放在日片裡，此種發展或許不在少數，但在向來重口味的港片中，就顯得相當難得、獨樹一幟了。

正如人有善惡，鬼也有好壞，並不是每個冤死的鬼都值得同情。片中不斷出現一個場景，心碎的父親目睹妻子慘死，抱著陷入昏迷的稚女在火場中大叫：「讓我女兒出去！」，看到這一幕，想來大部分觀眾都會直覺認為這家人一定是被壞人害了，想報仇也無可厚非。

但，要是當初那場災難，根本就是咎由自取呢？

人世間的複雜，從這個貫串全片的事件可見一斑。加害者與受害者，往往已因恩怨糾纏而難以分清，誰又該為誰的苦難真正付出代價？

而看到瀆職警察雖然活著，卻生不如死，這樣的活著，豈非已是最大的懲罰，殺不殺他，還重要嗎？

比較可惜的是，編導並沒有進一步探討人性的掙扎與矛盾，善就是善，惡就是惡，壁壘分明，沒有耐人尋味的模糊地帶，無論是傷心自盡的江雪，還是慘遭烈火焚身的黑哥妻子，至死，都仍是心靈純淨，不帶一絲邪念，這樣的角色固然有舒緩氣氛的效用，卻也似乎面譜化了一些，無法帶來更多餘韻。

而主角發仔自身，其實也有很多可以發展的線，編劇雖然沒有明確交代他的身世，但從他母親的隻字片語看來，他父親應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母親除了愛他，一方面卻也恨他，同時怕他長大後變得與他父親一樣。在這樣的情感衝突中，她總是顯得心事重重、暴躁敏感，因此當她遇到心理扭曲的社工，讓她對這個世界徹底絕望，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自高樓跳了下去。

我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沒有社工介入發仔的生活，可以容許他繼續一個人住在那棟舊公寓裡，也不知道沒有半個朋友、也對經營人際關係毫無興趣的發仔，是怎麼認識他的跟班小弟及一班黑道朋友，並且每次驅魔，都要在身上刺青的，或許包括同樣有陰陽眼的女店員，及張學友最後客串的神秘人這些驚鴻一瞥的人物在內，都是在為續集鋪路，因此很多地方刻意賣了關子。

只希望若真有續集，能將一切交代清楚，讓這個故事更加完整。

我不常看港片，張家輝演的戲，先前也只看過一部亞視二十幾年前的『洪熙官』，對他演的方世玉很有好感。如今見他雖已步入中年，娃娃臉上已難掩歲月痕跡，目光流轉間，卻仍保有當初方世玉那個倔強、聰慧卻洞悉世態的影子，充滿魅力，加上角色討喜，看完後很難不喜歡上這個不茍言笑卻深情善良的驅魔師。

不過，私心覺得與江雪那次約會，若他能以深深的擁抱取代激情擁吻，會讓這段感情更有深度，也更感人。四十年來相依為命，江雪於他，應已不是一個簡單的「母姐」、「戀人」等名詞可以概括，而是重逾生命、願意不計代價去守護的。因此用隱晦曖昧的手法去呈現，無疑會比直接簡單的處理來得更細膩動人。

尤有甚者，如果發仔一直以來，都是為了讓江雪心無掛念地投胎而克制自己，隱藏對她的感情，那麼堅持到最後，忍住失去她時撕心裂肺的痛苦，無疑是對她最深刻的愛的表現。若能在江雪離開之後，發仔才終於情緒潰堤，在方紫寧面前說出內心的情感，我想催淚度絕對會比發仔不顧一切地衝上黃泉路告白，還搭配一首頗為肥皂的愛情歌來得強烈許多。那反而沖淡了別離的悲傷與愁緒，讓人出戲。

但我還是得說，找郭采潔來演江雪，真是選對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郭采潔演戲，先前對她的印象，主要來自一個偶然認識的日本女生，她一聽到我是台灣來的，就驚喜地說：「我好喜歡一個台灣演員，叫郭采潔，她真的好漂亮！」自那之後，我就為這個可以讓外國人因此對台灣抱持好感的演員印象深刻，一直想看看她的戲。

這回實際一見，果然是女神等級，一雙翦水雙瞳好似蘊含千言萬語，溫婉哀怨的眼神我見猶憐，因為是死在水中，總是溼淋淋地出場，也宛如出水芙蓉，清新脫俗。一出場，就將開頭曾令我驚豔的美女蔡思貝晾成了無關緊要的路人，收放自如的演技，好似也略勝一籌。

不過蔡思貝飾演的女記者方紫寧在角色塑造上稍嫌草率，戲份雖不少，性格卻不完整，很多時候讓人感到莫名其妙，對發仔的情感轉變也太突兀，本不如江雪那麼討喜就是。

話說大概是因為張家輝在演藝圈人緣極好，他執導的片也就星光熠熠，連一個小配角都可能是大牌客串，講出來都會嚇人一跳，尋找這些大明星，也就成了看片的另一樂趣。

（演正妻的謝雪心霸氣十足，舉手投足都是戲）

※感謝華映娛樂提供試映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