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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0/22 14:23:44瀏覽1562|回應0|推薦12 | |
酒醒時,他發現她正坐在床邊的地板上看著書。 她身後的檯燈亮著,整個房間就只有這麼一盞微弱的燈光亮著。第一次在這種情境下看她,感覺格外生疏。 「你醒了!」她放下手邊的書問。 「嗯。」他答應著。 「還好吧!」 「還好,只是有點渴。」 「我去倒杯水給你。」 他坐起身來,頭有點暈。「談美」,她剛剛看的那本書的書名,也是他現在眼睛的焦點。盯著這書瞧,只是為了集中意識,猶如落水之人緊抱著浮木不放,卻從來不想關於浮木的種種。 一會兒,她把水端到我面前給他說:「看你好像頭很痛的樣子,我有普拿疼,要不要?」 「不用了,謝謝……」 喝了那杯熱開水,口渴與頭暈稍稍緩解,他理智也找回來了一點點。 「還要水嗎?」她問。 「謝謝,我自己來就行了。這個樣子在妳面前實在很失禮!」他起身自己去倒水。 「別這麼說……」 「他們人呢?」 「早散了都走了。」 「太過分了,就這麼走了!把妳一人丟下……」 「他們幾個男生說去泡溫泉……本來說要順便送我回去……是我自己想留下來照顧你的……」 「喔!謝謝……」他有點尷尬,「沒麻煩到妳什麼吧……」 「沒有,你睡得很沉,很安穩,我其實沒什麼事好做。」 「那就好。真謝謝妳。要不要也來杯熱水?」 「……」她沉默不答。 他隨手按了熱水瓶旁邊的電燈開關。燈光照亮了四週,原本杯盤狼藉的房間現已清掃得一乾二淨。連地板也一塵不染,腳底板踩在上頭感覺格外冰涼。太乾淨了,看起來真不像他房間。 「妳還幫我打掃了房間?」 「反正沒有事做……」 他走向她,並將一杯水遞給了她,隨後他們兩人各自雙手捧著水杯坐在矮桌邊。水將熱傳導給杯子,杯子將熱傳導給手,而手將熱傳導給了他全身,想她那杯水也是這麼把溫暖傳給了她。冬天喝熱開水是最簡單也是最舒服的享受。 「謝謝。」他們兩人異口同聲。 「謝我什麼?」他先開口。 「謝謝你的熱開水,你呢?」 「謝謝妳……為我做的一切……」 她頭低了下去,手裡搖晃著杯子,不知是否在看著自己杯中倒影?她是否也如同他一樣,對自己的身影感到生疏?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嗎?」他說。 「好呀!」 「從前從前,有一個公主隱姓埋名淪落到沙漠裡來。不知是為了躲避仇家還是債主,還是追尋自我?反正就隻身一人淪落到沙漠裡來!沙漠沒有水喝、沒有東西吃,更沒有菸抽……」 說到這裡,他放下了水杯,點了一支菸抽著。她將菸灰缸從桌子中央挪到靠近他的桌邊來。平常她見人抽菸總會說幾句勸人少抽煙的話,可現在卻不表示任何意見,這不像原本的她。 「想抽菸的是我,公主當然是不抽菸的。抽菸就破壞了公主純潔的形象。」 「嘻!」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反正沙漠什麼都缺,缺水、缺食物、缺衣服、缺朋友,就是不缺難過。」 「還有不缺寂寞。」她插嘴說。 「對!還有寂寞,人最難忍受的就是寂寞。有人陪著一起受苦,那苦是可以忍受的。可孤獨一個人時,就算只有一丁點的痛苦,硬漢也會悲傷起來,也會哭起來。公主哭了,趴在一面土牆上哭了起來……」 「土牆?沙漠裡怎麼會有土牆?」 「這……」這問題讓他愣住了,是啊,沙漠裡怎麼會有土牆,該怎麼自圓其說呢? 「是精神上的土牆,人在絕境、孤獨時,總會幻想著一個堅固的東西來依靠,可這東西比什麼都還虛幻、還不牢靠。你說是吧!」她試圖幫他化解這矛盾,她是善解人意的好女孩。 「是的,人確實常常這樣,不過這土牆是真的土牆,不然故事怎麼說下去……」 「好吧,土牆,真的土牆,就別管這土牆怎麼來的。你可以說下去了吧?」 「這公主哭得很傷心,哇啦啦地哭,喊爹喊娘地哭,使盡吃奶的力氣哭,沒完沒了哭……」 「這樣子的哭法會不會破壞公主高雅的形象?」 「反正沒人看見,這形象就不用管了,公主高興怎麼哭就怎麼哭,扯破喉嚨、搥胸頓足哭也可以。說是不是?」 「是!」她笑了,只是不知是笑公主還是笑他! 「公主哭了三天三夜,沒力氣了。不哭了,開始發牢騷,對著土牆發牢騷。從出生到長大的埋怨全說給了土牆聽,反正土牆就是一片土牆,不會取笑她,更不會把她的秘密說給別人聽。這裡就只有公主一個人,可以沒有任何顧忌說出想說的話……」 「是的,人很奇怪。想要把自己說出來,卻又怕被別人看透了。」 「你也有這種感覺?」 「我想每一個人都一樣吧……」 「嗯。如果公主可以聽到你這麼講就不會感到寂寞了。」 「所以公主就跟土牆講話,聽她講話時土牆是有生命的,聽完她講話後,土牆只是沒有生命的土牆。」 「對就是這樣,不過這是公主的期望,未必是土牆的期望。土牆聽了公主一連七天的牢騷就有生命了,就活了過來。活過來的土牆就不能夠一會兒說活就活,一會兒說死就死。他可以假裝做沒有生命,卻無法做到毫無感覺。土牆始終保持靜默,怕嚇著了公主,更怕打破沉默後就再也聽不到公主坦然說話,更怕公主離他遠去。過去孤寂萬劫好忍,現在卻一刻也難忍……」 「因為它活過來了,有了生命。正如人家常說的,天若有情天亦老。」 「對!有些人好端端的為什麼會尋死?可能怕獨自面對寂寞吧……」 「可死了真的就不寂寞嗎?」 「不知道……」 「應該不寂寞了。」 「為什麼?」 「有生命才會有感覺,沒有生命就沒有感覺沒有寂寞……最好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扯太遠了,還是回頭說我們的土牆。他怕嚇著了我們的公主,所以公主醒著時裝做是沒有生命的土牆。可公主睡著時,畢竟已經有生命了,他含情脈脈看著公主。他愛上了公主,愛上那個在自己面前絲毫不偽裝的公主,而不是那個裝模作樣的、扮高貴的公主。在淒星寒月下他為她守夜、為她抵擋强風夜露,在無盡的黑暗裡,訴說對她的愛慕。這不是他的痛苦,這是他的幸福,可笑的幸福。」 「為什麼可笑!」 「難道不可笑嗎?」 「一點都不可笑,這是很高貴的情懷,一點都不可笑,把『可笑的幸福』這幾個字收回去!」 「怎麼,生氣了?」 「……」 「有一天妳會明白,可笑與高貴一線之隔。在別人嘴裡的就是可笑,在自個心底的就是高貴,善感的人最明白這個道理。既然我們把他講出來了,他就是可笑的。」 「這就是為什麼你有很多歌劇的CD,可從來不在人前聽或討論歌劇。是嗎?」 「……」 「抱歉,我是一時氣不過才說這話的……你可以在我面前聽歌劇,我不會笑你。」她見他尷尬的樣子說,她是善良的。 「聽歌劇最享受的就是起雞皮疙瘩後的全然放鬆的感覺,心防垮了後的莫名其妙的感覺。有旁人在這心防就不會垮,這感覺就出不來……和別人一起聽歌劇,只是假裝在聽歌劇,一點意思也沒有……別人或許可以做到旁若無人,我就是不行……」 「你說得對……土牆只能偷偷窺伺……暗地欣賞……」 「如果公主知道我們正在講他們的故事,絕對也會無法承受……」 「那我們還要再講下去嗎?」 「講!趁著我醉意還未全褪時把他講完,不然以後我也難以啟齒。不過,如果你不想再聽下去,我可以不講也可以理解。」 「你說吧!我聽著。」 「在夢裡,公主似有若無聽到了土牆的呢喃,也為這份真情所感動著。然而醒來時,所有的感動所有的呢喃也都被忘得一乾二淨。這是無比的幸福,有感動卻沒有包袱的幸福。」 「自私的幸福!」 「可笑的幸福和自私的幸福,如果可以選擇,你選擇哪一種幸福?」 「……」 「沒錯,這是無法選擇的。只有接受和不接受而已。接受就是幸福,不接受就是可笑、就是自私……」 「難道這情況就沒辦法扭轉,沒辦法突破,沒辦法改變嗎……」 「想來你是不接受的。其實也沒有人會接受的,不然故事就會僵在那兒,沒辦法再講下去。只能夠講公主與土牆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以童話的結局當結局。」 「我不想聽下去了,就讓他們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好嗎?」 「好吧!公主和土牆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在什麼都沒有的沙漠裡!」 「你一定要強調在沙漠裡嗎?」 「他們確實是在沙漠裡。」 她沉默不語,而他望著天花板,什麼也不想。一隻叫不出名字的昆蟲不知從什麼時候就飛進來,正沒頭沒腦、反覆不停衝撞著日光燈管,叮叮噹噹的。 「讓我接下來講這故事好嗎?」她說。 「好啊!」他眼睛仍不放過那隻撞著日光燈管的昆蟲。 「有那麼一天,公主生病了,囈語喃喃討著水喝。她太渴了,自從來到這沙漠裡來就不曾進食過一滴水。」 「好笑,那麼多天都沒有喝水,公主早就該死掉了。」 「這故事是你先講的,你說沙漠裡什麼都沒有,沒有水、沒有食物。為什麼你講的時候不較真,現在反倒挑起毛病來?」 「好吧,公主生病了,討水喝。接下來呢?」 「無能為力的土牆只能眼睜睜看著公主一天比一天虛弱,卻沒法子給她一杯水喝。其實他並非沒有辦法給公主水喝,而是這麼做太危險了!」 「為什麼?」 「其實他不僅僅是片土牆,他是河堤。在他的背後是滔滔的河水,要多少水就有多少水。而他卻沒有辦法將水引導到公主這邊來……」 「嘿嘿嘿……沙漠竟然有河流!」他直覺好笑。 「為什麼不能有河流?可以有土牆,就可以有河流……」 「河流就河流,你說下去吧!」 「我不說了。」 「為什麼?」 「因為你不認真,只想挑毛病。」 「好,我認真聽,絕不插嘴,你可以說下去了吧!」 「不,你得拜託我說下去,我才說。」 「拜託你說下去,真心誠意拜託你說下去。」 「若真的要將水引導到公主這邊來,只有一個途徑,就是自潰堤防。可這麼一來,不僅土牆將化為泥水不復存在,連公主的安危也堪憂,有被大水滅頂之虞。可公主一天虛弱過一天,微弱的呻吟聲裡透露的只有一個願望,想要有一杯水喝。」 她說到了這裡,停頓了一會兒,喝了口水。 「情況不由得土牆再做猶豫了,他決心自潰堤防了。在潰堤之前,他交代公主別做過多的掙扎,最好坦然面對,或許還有存活的機會。可他真的無法確定意識模糊的公主是否把話聽進去。他潰堤了,眼睜睜看著大水滔滔湧來,淹沒了沙漠,捲走了公主,眼睜睜看著自己溶在水裡化為烏有。這兒不再是沙漠,而是生意盎然的綠洲。這兒有一澄澈潔淨湖泊,夜裡這湖水總映著明月繁星,好不美麗!是的,沒有公主、沒有土牆、沒有沙漠,只有一潭湖水映著明月繁星……」 他抬頭望著天花板,那不知名的昆蟲不見了。此刻好寧靜、好寧靜! 「妳知道剛才妳看的那本書,『談美』,最後一句話是怎麼寫的嗎?」他問。 「不曉得,還沒看到那兒。」她。 「慢慢走,欣賞吧!」他微笑向她,「書上最後是這麼寫的。就讓我們一起慢慢走,欣賞吧……」 是的,這裡沒有公主、沒有土牆、沒有沙漠,只有一潭湖水映著明月繁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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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