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經歷某些事情會想要寫點什麼。但當事情真的發生，我發現根本寫不了。

我們生活在一個推崇理性的時代，大資料就像把理性的推崇，放大到信仰的程度。

但就像疫情，我們發現那些用理性打造的科學、醫學，面對人類萬年的老對手病毒，依舊存在無知與脆弱。

這兩天都有來談者問我怎麼了，他們好似察覺到我的異狀。也許我自己不覺得那麼強烈，但我想是時候說一說這件事。

上週三，我的外公過世了。

我從小是在外公家長大，小時候爸媽忙工作，是外公和外婆照顧我。

外公生於1913年，嵩壽108歲。

​家裡早做好外公會離開的準備，但當外公真的離開，給我的感覺還是很不一樣。

尤其在疫情期間，我回家也幫不上忙，回去就要隔離14天，等我隔離完，喪事也辦完了。然後我再返回上海工作，又得隔離14天。

從新年到現在，我已經隔離28天了，所以當家裡人忙著辦喪事，我只是靜靜的待在上海，接受家人從老家傳遞來的資訊。

離開南投前，當時外公的狀況已經不太好，他因為突然中風，身體左半邊癱瘓，住在醫院。因為年紀實在太大，不能手術，也不能用激進的藥物。

但一百多歲的外公，度過一次又一次的難關，當時我內心仍相信，等我下次回來還能見到他。

當母親告訴我外公快要不行的消息，我從手機螢幕和外公視訊。我看見的是一位打著嗎啡，好不容易在痛苦中獲得一絲安慰的老人。

外公的眼皮半開半閉，我縱使想要穿透他的瞳孔，聽見他的心聲，那也只是一種奢望，無論是什麼樣的心理師、哲學家，我想都做不到。

衰老與死亡，這是我們共同的命運。

有句話說，性格決定命運，實際上，決定命運的是我們出於性格做出的選擇。但在性格之前，衰老與死亡，人性的欲望與脆弱，早早決定我們所有的選擇，都只是一場註定會結束的旅行。

誰能更早看透這場旅行的本質，也許就能更早學會享受旅行，而不是在旅行途中抱怨。

這一點，我想外公早就理解了，他早已用生活的所有教我這件事。

我想利用這一點點好不容易能拾起筆來的衝動，把外公教給我的每件事分享給大家。

外公教給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建立了一個和樂的家族。

所謂一娘生九子，個個心不同。

儘管如此，家裡的舅舅、阿姨等人，他們各有性格差異，各做不同生意，但他們都領受了外公和外婆的愛和教育，所以他們都很重視家庭。

尤其是我媽和二姨，他們始終陪伴在外公身邊。就連我的父親，每天起早第一件事就是去相隔不遠的外公家做飯。

我感覺自己非常幸運，我從來沒有害怕家族分崩離析的恐懼。直到現在，我都相信一旦家裡任何一個人出了事情，其他人都會伸出援手。

心理學談依戀理論，在一個有安全感的家庭中成長，孩子對父母有健康的依戀，即使遠行，也能保持被父母關注的安全感。

我想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所以我才能選擇遠行，到離家千里以外的地方工作。

我並不是「逃」出來的，我是選定了一個方向，選定一個要追求的生活目標。

這份勇氣，是外公給我的遺產。

第二件外公教給我的，就是身體健康很重要，而心理健康影響身體健康。

有記憶以來，外公喜歡打太極，完全不抽煙也不喝酒，九十幾歲還能走的時候，他能每天去操場走個一兩圈。

外公不喜歡坐著，也不喜歡躺著，他一輩子喜歡在院子裡種花花草草，比誰都樂於待在大自然底下。

但外公的健康不只是來源於他的勤勞和運動，還在於他的心態。

外公一輩子不在乎賺錢這件事，我們老家的第一個幼稚園是我外婆開的，因為當時家裡窮，又要照顧孩子，乾脆辦個幼稚園，自己孩子照顧了，還能通過照顧別人孩子，貼補家用。

不在乎賺錢，在於那些物質的東西並不是外公挑剔的物件。

我沒有見過外公買過名牌衣物、皮包，家裡人給他買什麼衣服，他就穿什麼。家裡人買什麼菜，他就吃什麼。我唯一知道外公挑食的食物，是豆腐。

外公說以前打仗沒東西吃，豆腐等等豆製品是當時唯一能吃的，就那時把外公吃怕了。

第三件外公教給我的事，就是平等。

從小到大，我就沒看到大人為了爭家產之類的事情吵架。

早在十多年前，外公腦筋還很清楚，身體還能走動，他就把遺產分配好，還留了一筆辦理後事的基金。

外公有好幾個孩子，但遺產不分男女，全部平分。他沒有重男輕女，也沒有在這件事上偏愛任何一個孩子。

畢竟有些老人家把財產分了，孩子就走了。或是把嫁出去的女兒當外人，縱使女兒照顧老人比兄弟多，依舊得不到回報。

外公這麼做，還是回到前面提到的第一件事，他讓家裡充滿著愛。沒有人會為這些事情爭吵，沒有必要去爭奪那些事物，以致於需要摧毀一個家。

第四件外公教給我的事，就是人生最好順勢而為。

外公一直把河南老家當成他唯一的故鄉，多年前他身體硬朗，我還陪他回去過幾次。

外婆也是，他的老家在海峽對岸的故鄉。

最終，他們都只能把自己的身子骨留在寶島。

我想起《世說新語》中一個故事，我很喜歡這個故事。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杓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

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無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某個下雪的夜裡，王子猷想念老友戴安道。連夜請船東划船，要去找遠在剡縣的老友。王子猷到了戴安道家門前，卻沒有進去，而是選擇回家。

人們問王子猷，「你人都到了，幹嘛不進去？」

王子猷說：「我當時想見他，等我到了，我想見他的念頭平復了，不見面又何妨呢？」

人生輾轉，有時候我們以為自己終於能穩定了，但我們都抵抗不了災禍，抵抗不了人生的意外。

有時候我們以為離家就幾年光景，最後卻成了永遠的別離。

就像這次的疫情，哪個在疫情中喪命的人，尤其是年輕人，他們沒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願望，甚至有些人可能快結婚了，或是快有孩子了。也有人可能剛換了工作，或等著過年回家跟家人分享喜事。

所有的計畫，都趕不上變化。

唯一不變的，就是我們怎麼去面對變化，做好心理準備。並且即使我們做得再多，那份準備依舊是不夠的。

有很多事情，在我們想做的時候，我們就去做，因為我們真的不知道還有多少機會能做。

除了這幾件事，也有我和外公想法不同的地方。

不同世代，在不同的環境中長大，外公很重視教育，他認為讀書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但我不這麼認為，我認為不讀書，不讀大學，依舊有很多有意義的事情可以做。

然而，有些不同，在於我還沒有辦法真正參透，參透誘惑與渴望有所成就的心。

這真的太難了，尤其面對社會的洗煉。有很多時候，你不計較，就會被利益團體排除。但回顧外公的一生，到底是為什麼會和利益團體產生衝突呢？也許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貪念，總是想要得太多，才會動到別人也想要的東西。

這份修為，和外公相比，我差得太遠了。

工作的頭銜、收入，特別當別人對你明顯比對其他人敷衍，都會讓我有失意和憤懣。

也許我不是努力的不夠，而是努力的太多了，當我願意放慢腳步，願意停止某些追求，我就輕鬆了，因為我就不需要計較了，也就不需要為難自己了。

我不知道何時能做到，也許每一刻都可以，也許每一刻都不行。我也不知道。

談到這裡，我想起當年讀哲學系，讀到的第一個故事。

神喻說蘇格拉底是雅典最有智慧的人，蘇格拉底不相信，到處跟別人請教。最後他發現，他確實是最有智慧的，因為他比起那些堅持己見，自以為是的專家相比，他願意承認自己的無知。

外公不是蘇格拉底，但他讓我瞭解生命的意義同樣始於無知。

就像哲學家海德格說的，我們都被「拋到」這個世界。

我們被生下來，我們沒有決定權，也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當我們有點成就，我們也無法預知我們哪一天會死，哪一天會失去一切。

無知貫穿我們的人生，無論我們喜歡不喜歡、接受不接受。

說到這裡，我又想起外公離世那一晚。

當我收到外公離世的消息，我想到外公多年前曾經感歎，感歎自己活太久了，朋友都先走了。

當年作戰的物件，並肩的戰友，沒有人活得比外公更久。

但活得久就是勝利嗎？

我想人生根本沒有所謂的勝利，就像所有的戰爭，官渡之戰、肥水之戰、鴉片戰爭、松滬會戰、世界大戰、抗疫作戰……

戰爭中沒有誰贏了，只有戰爭贏了。

人生沒有誰贏了，因為人生原本就不是一場輸贏的遊戲。

我們能做的很多，不能做的也很多。我們可以用頭腦實現一些夢想，但有些美好需要感性與情緒才能擁抱。

人生的道路只有一面風景，那面風景是未知的。

人們對未知的種種猜想，造就人的科技、藝術等發明。

然後呢？

可能沒有然後了。

因為無論歷史的下一頁是什麼，一旦我倒在這一頁，我這一本書也就寫完了。

感謝外公，小時候騎機車送我去幼稚園，總是帶我兜風繞幾圈，你知道我喜歡吹風。

感謝外公，有一次遠足，您給我準備吃的喝的，我覺得跟我喜歡的零食不一樣，跟您發脾氣，回頭您很快氣消了。

感謝外公，小時候您養的一池子魚，還有院子裡種的桂花、梅花，讓我從小就喜歡泥土勝過高樓大廈。

感謝外公，您從來不用自己的需求勒索我們，逼我們結婚、繁衍後代之類的。

感謝外公您的直性子，看不慣的事情，您總是明白表示，做我的典範。

感謝外公，感謝您從小到大的照顧。

願來日再見。

高浩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