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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20 02:47:06瀏覽65566|回應2|推薦25 | |
§ 三個階層的故事 近期泰國電影《模犯生》(大陸翻譯為「天才槍手」)叫好叫座,引起許多討論。 故事劇情大致如下:在一間升學率很高的高中,智力過人的琳,她通過幫巴和葛蕾絲等家境優渥的學生作弊,賺取金錢。本來一切都很順利,但一次偶然意外下,另一位學霸班克察覺有人作弊,向學校檢舉。學校察覺此事後,琳被取消了全額獎學金。為了實現出國讀書的夢想,琳鋌而走險,答應了巴和葛蕾絲的委託,幫他們在申請國外大學的語言考試中作弊……
影片中討論最多的人物,便是主角琳的機智和勇於和學校偏袒來自上流社會學生的作為,引起觀眾對於社會不公的共鳴。 還有一個廣受討論的人物,便是另一位成績很好,後來黑化的學生班克。 班克這個角色的存在很重要,因為這個角色,才讓《模犯生》超越了多年前同樣以作弊為題,獲得高票房的日本電影《史上最大作弊戰爭》。 《史上最大作弊戰爭》除了花式作弊好看,其中一個吸引觀眾的點,就在於學生想要通過作弊對抗收賄的大學教授。 《史上最大作弊戰爭》電影中,學生們之間並沒有太大的衝突,故事的角色對立比較表面,男女主更多時間是在談戀愛。 《模犯生》,故事展現了更大的企圖。他要談的不只是教師和學生之間的權力不平等,還包括整個社會階層的不平等。 然而,光是琳和巴、葛蕾絲,還不足以說明階層之間不公平的嚴重程度,可是班克的出現,讓這個嚴重程度一下子變得更顯著。
§ 琳和班克,不可能的兩個人 有些人將巴、葛蕾絲和其他家境優渥的同學分為一組,他們為了通過考試,花得起比高價讓琳幫忙作弊,琳光是幫忙這些人作弊,還做成一門上萬泰銖的生意。 除此之外,這些學生的家庭往往屬於社會的上層階級,能夠給孩子打造一條通往留學、就業的康莊大道。 另外一個群體就是琳和班克,屬於必須依靠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的人生。 其實這個區分是不夠精細的,實際上琳和班克屬於不同群體。 這也是為什麼最後當班克選擇繼續靠作弊賺大錢的時候,琳想對班克在感情上示好,班克很訝異。正如琳訝異於班克從一個會檢舉同學作弊,有正義感的學生,成了一位決定把作弊當成職業的投機分子。 電影中對琳的家庭背景描述得很充分,她在一個單親家庭,父母離異。父親是位教師,家裡雖然不能跟巴或葛蕾絲相比,好歹是個中產階級。他們家裡買得起鋼琴,父親也繳得起二十萬泰銖的學校捐款,並且他們家還有一輛歐洲沃爾沃(Volvo)轎車。 並且每次琳的出現,她都穿著不同的T恤,顯示她的家庭至少在基本生活開銷之外,還是能够满足她相當的娛樂支出。 相反地,我們看看班克的處境,他也來自單親家庭,可是他單親的原因是父親過世。整個家只有他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也沒有特別的技能,靠家裡開的洗衣店過日子。 作為生財工具的洗衣機又壞了,貌似也沒錢去修,只好靠母親手洗。班克的母親就在這樣長期操勞下,手洗壞了,也駝背了。 電影中,班克出場,一成不變都是穿著制服,放學後還要穿著制服去幫忙給洗衣店工作。 有一個細節是班克和琳被學校派去參加益智節目,琳取笑班克說他的衣服上有食物的污漬。 這個污漬是班克剛剛吃飯沾上去的嗎? 這是一個非常諷刺的橋段,很有可能家裡開洗衣店的班克,他自己反而根本忙得沒有時間洗衣服。 白天班克要上課,下課後只能利用工作之餘的少許時間讀書,母親洗客人的衣服都來不及了,班克只能自己照顧自己。 這活生生就是馬克思談資本家與勞工,上層建築與下層建築的好例子。在富士康工作,生產iphone的工人,他們一個月的酬勞卻連一支iphone也買不起。 班克和母親就像富士康流水線上的工人,會拿衣服來洗衣店洗的,往往都不是便宜的衣服。班克和母親給顧客提供一件又一件乾淨的衣服,卻沒有足夠的時間給自己洗好衣服,更沒有錢幫買自己手上洗的那些名牌衣服。 所以琳跟班克,他們根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正如琳和巴、葛蕾絲也是不同世界的人。 當琳拿班克當「自己人」,只能說明琳根本不了解班克,也不了解班克面臨的生活困境。 社會學有個概念叫「意識形態」,意識形態往往限制了我們看待他人的方式。好比琳有著所謂「中產階級的性別體制」(middle-class gender regime)意識型態,他是用中產階級的生活習慣和觀念在看待班克。 琳根本沒有真正喜歡過班克,頂多就是因為班克的成績、智力,以及後來跳下來跟她一起作弊,產生了某種夥伴意識。 當班克被打個半死,琳還是通過朋友才知道,如果是自己喜歡的人,怎麼可能對對方發生好幾天的意外一無所知。 更甭提如果真的喜歡班克,卻又誘惑班克,讓他成為同流合污的同黨,冒著被學校開除,升學通道被徹底關閉的風險。 說到底,琳是從她中產階級的生活,覬覦著巴和葛蕾絲的上流社會生活,她的視線一直都注目著那些華麗、炫目的事物,根本沒有真正放在班克身上。 琳再怎麼樣還有個在觀念、經濟上挺她的父親。不能出國,退而求其次還能讀個國內大學。但這些都是班克所沒有的,而且他是被琳、巴和葛蕾絲等人一點點剝奪的。
§ 階級的道德面具 當琳接受葛蕾絲的邀請,一起去五星級酒店游泳,當服務員推來美酒佳餚,琳看得眼睛都直了。 當琳受到葛蕾絲和巴的邀請,她剛開始拒絕,但不是因為道德因素,而是因為技術上不可行。等到她想出鋼琴指法這一招,她馬上改變態度,和巴等人合作,甚至把「鋼琴課」越開越大。 後來當葛蕾絲和巴再次提出邀請,要琳幫忙在國際語言考試作弊,同樣的模式又發生了一次。原本琳一副義正嚴詞的拒絕,可一旦他發現可以鑽時差的漏洞,她馬上改變態度,用她的智力架構出整個計畫,還要巴和葛蕾絲去拉客,她哪裡像被害者? 如果用電影《教父》的角度來說,琳根本是黑手黨家族的幕僚,不是那些幫忙開車、打架,衝在第一線,死得最快的小弟。 說穿了,琳是位機會主義者,試著從中產階級爬到上流社會。 最後考試作弊的高潮戲,是上、中、下階層組成的博奕,就像把琳、班克、巴和葛蕾絲放在同一個牌桌打撲克。表面上,他們三個人乍看勝率差不多,實際上他們手上的籌碼差太多了,這使得班克根本不可能下大注,能夠使用的手法相對也比較少,也必須要打得保守。 學校裡的平等,只是假象,實際上學生家庭社經地位,很大程度決定了他們在牌桌上的輸贏。更何況,有錢的參賽者還能買通其他參賽者,甚至裁判,你要那些口袋沒多少錢的賭客怎麼贏? 這就是高考的現實情況,泰國在2003年,也開始採取如台灣高考一般的甄選、申請入學制度。 這種制度本意是要打破聯考的全科考試,讓更多不同屬性與專長的學生,可以適性選擇他們的未來。伴隨廣設大學的政策,乍看更多中下階層的孩子進入大學,實際上階級流動還是有限。 這是為什麼呢?學者Raftery and Hout在90年代提出「極力維續不平等」理論(Maximally Maintained Inequality, MMI)教育理論。 這個理論的核心概念,如台大社會學博士張宜君的解釋,階級之間的教育機會不平等,不會因為教育擴張就立即下降,而是在完全滿足優勢階級的升學需求之後才會緩和。 簡單解釋,就像草原上的捕獵場景,在獅子吃飽之前,其他鬣狗、禿鷹之類的肉食動物,你們只能看著。等獅子吃飽了,才能過來吃獅子剩下的殘羹。 這些獅子就是掌握政治、經濟的上流社會人士,如美國,前百分之三的人掌握了百分之七十的資源。 鬣狗、禿鷹之類的肉食動物,他們是中產階級,分食剩下不到百分之三十的肉。 班克之類連中產階級都稱不上的動物,他們能吃到一點骨頭就不錯了。 所以獅子不了解為什麼鬣狗沒吃飽,鬣狗也不了解為什麼還有動物陷入飢餓。 還原到現實社會,美國布魯金斯研究所(Brookings Institution)發現,出生貧窮的大學畢業生,他們初入社會的平均收入大概是家境好的畢業生的2/3。到了職業生涯中期,前者的收入縮水至後者的一半。 因為貧困家庭的大學畢業生,往往必須分心,拿出收入養育其他家庭成員。而家境好的畢業生,他們的工作收入使用更寬鬆,可以用於社交、旅遊、自我成長等項目,等於不斷的在增長他們的經濟資本、社會資本與文化資本。 講直接一點,有更多人考上大學不算什麼階級流動! 當社會現實的貧富差距不斷拉大,靠高考改變階級分化的機會相對更小,因為比起過去,更多資源掌握在更少的人手上,多數人都是來替他們打工的。
§ 施虐者的謊言 階級之間的差異,就像琳、班克和巴等人之間的差異,那不只是金錢的差異,還包括觀念上的差異。這些差異註定他們無法成為真正的朋友,促使班克成了他們之中改變最大的人。 法國社會學者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就所謂「資本」,從純粹經濟上的概念,進一步拓展為「經濟資本」、「文化資本」與「社會資本」。 其中,「文化資本」與「社會資本」建立在「經濟資本」的基礎上。 就舉巴跟葛蕾絲為例,他們家境殷實,有充足的經濟資本可以出國留學,非但不需要獎學金,還能過著優渥的日子。 當他們和巴的父母吃飯,他們選了一間高級餐廳,巴的父親還叫兒子去挑一款紅酒。巴的母親則提到給巴找了好多好貴的老師,只是效果不佳。另外巴還提到,只要他考試及格,父親就會買跑車給他。 有錢,就是擁有更多的經濟資源,也就是經濟資本。 有社會地位,好比人脈等,等於擁有社會資本。 有一套屬於上流社會的文化認知,並佔據參與其中的門票,知道遊戲規則,這就是文化資本。 而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沒有錢很難得到入場券。好比要學小提琴,稍微好點的琴動輒就要十幾萬人民幣。找個大學老師來給孩子上家教,一次五、六百人民幣稀鬆平常。 我記得大學的時候為了寫論文,訪問過一位音樂系、留德的副教授,她一堂私人課,鐘點要3500台幣(相當於七百多塊人民幣)。 我問她為什麼這個價格怎麼來的,她說:「在她回國之前,市場就是這個價了。要是開得低了,人家反而會覺得妳可能檔次不夠。」 從副教授的說詞,我們就可以知道這個價碼,其實就是一條無形的階級界線,你拿不出足夠的錢,要獲得相應的文化資本,根本不可能。 早在2000年之前,美國就已經有很明確的研究報告,而這個報告在過去十幾年不斷的被驗證;決定一個孩子未來成就的最大因素,就是「家庭社經地位」,其中包括前面提到的經濟資本、社會資本與文化資本。 回頭來說,班克根本沒有這些資源去跟巴、葛蕾絲和琳在牌桌上能下的注,他本來唯一翻身的機會是留學生獎學金考試,但隨著巴利用下三濫的手段,找人痛毆他,使他無法參加考試,他基本連下注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之後什麼給班克一個機會,讓他參與作弊,這根本就像是要一個本來不想當土匪的農民,土匪把他農具砸了、農作物燒了,然後再假惺惺的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跟著自己幹土匪,還覺得自己是在拯救這位農民。 所謂的拯救,其實是暴力,更是一種虐待。 如法國精神分析學家伊里戈揚(Marie-France Hirigoyen)在《冷暴力》中所言,「施虐者的目標是不計手段取得或維持權力,要不就是掩飾自己的無能。為達目的,他一定要剷除礙事者或看穿他的人。」 巴和葛蕾絲,他們用金錢,以及對班克的暴力維持他們的社會階級,他們的生活方式,以及他們上流社會的面具。 檢討班克黑化,就像檢討強暴案中的受害者,指責他衣服穿得太性感,才會遭受強暴。 班克,就是那位被虐者。而琳做為施虐者的幫凶,如何要班克拿她當朋友,甚至談戀愛。 班克最後要琳跟他一起搞作弊事業,她的靈感來自琳,手法和狠勁來自巴,這一切不過是從這些「老師」身上學到的技藝。 他唯一翻身的機會,就是要比這些人更狠,就像在牌桌上偷雞,否則他根本無法跨越階級的障礙。更何況他是怎麼被打入失去一切的處境?他為何要對傷害自己的人施以憐憫?
◎結語:不要再說「你懂我」 隨著經濟發展,社會上戴著「中產階級眼鏡」的人越來越多,這是階級分化中,除了金錢以外,更令人沉痛得打擊。人際之間的不理解,怪罪那些得不到資源的人不成功是因為不夠努力。 這種言論,有些就來自於老師,來自某些口口聲聲說要幫助下層人民的社工或慈善家。但聽到這種言論,他們會把這些老師、社工和慈善家當成朋友嗎?當成來拯救他們的人嗎?還是他們會在這個過程中,被那些「高尚」的人們誘發出更多的羞恥心,以及對社會不公的認識呢? 最後我想講一個例子,有次一個偏鄉教育的論壇,與會的老師談到一個故事。 在他投入偏鄉教育早期,曾經帶過大學生上山教孩子。 剛開始孩子們都很高興,但兩、三年之後,偏鄉的孩子見到這些大哥哥、大姊姊,再也沒有當初的熱情。 這時,有些人覺得是那些偏鄉的孩子拿免費資源慣了,胃口大了。 老師實際訪談後發現,這些孩子之所以不再熱情,在於那些大學生寒、暑假,可能人生中就來那麼一次。他們幹完了,忍受幾天沒有網絡、生活不便,甚至連沖水馬桶都沒有的生活,帶走一堆滿懷愛心、理想的照片,發在朋友圈,跟大家宣示他們的愛心,好像他們真得理解了這些孩子們生活的苦處。 對孩子來說,他們只是見到一批又一批的大哥哥、大姊姊來了,又走了。那些說好會再來看他們的大哥哥、大姊姊,根本是少數人。 最終,那些大學生口中的愛心,到頭來只是徒增分離與拋棄的創傷。 老師把故事說完,現場許多躍躍欲試的大學生都沉默了。 看完《模犯生》,我也沉默了,我想起某些口口聲聲說很懂我的人,他們不懂,不懂我為什麼不領情。 其實就像家族治療心理師安德森(Harlene Anderson)在《合作取向治療》中說的,決定諮詢成敗的關鍵,就在於「來談者是否被諮詢師認真對待,並視為有用。」 有些人根本沒有認真看我、理解我,卻說他們想幫助我。 那麼在他們說要幫我的同時,他們已經有了對我的想像,想像我是多麼的需要幫助。 這只是他們一廂情願,就像琳對班克,她口中的正義再多,也無法掩飾手上所行的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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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校園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