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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小說精選---枯木 /張耀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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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7.31  中國時報

■人間小說精選---枯木

張耀升

    星期六傍晚,他在醒來的那一刻流下淚來。他刻意睡了個午覺讓自己錯過每個禮拜一次探望兒子的機會,沒有人打電話來問他是否發生了什麼事,他知道收到信的妻子沒有被感動,事實上妻子不打算做任何回應,可能也禁止兒子再跟他聯絡了,他猜想妻子會拿他的信當作兒子的監護權官司裡精神狀態不穩定的證據,法官會做出明確的判決,從此之後,他跟這世上所有人都沒有關係了。

    

    比列車時刻表還規律,每個星期六傍晚六點二十七分,他跨出捷運淡水站,走到樓下的濱海公園,看著眼前被浪潮捲集成一座飄島的垃圾,想像父親當初是怎麼消失在這海面上,然後,緩緩地,抽完半包煙。

    每個週末,他跨過台北盆地,從淡水到木柵探望兒子,那是他生活中最痛苦的期待,先是面對鏡子練習微笑,在捷運列車的晃動中想像如何扮演慈愛的父親,他的演技不好,見了前妻就動氣,一週又一週,動物園、遊樂場,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消磨一個下午的地點,兒子嫌他無趣,彷彿每週一次的探視權對兒子來說是額外的課後輔導,見面時的喜悅、離別時的難捨都是單方面的,長達一小時的回程太久,夠讓他認清兒子並不期待與他見面,像是倦怠期的老情人,兒子揮手說再見時毫無留戀。

    除此之外他的生活很封閉,離婚後他對一切事物都失去了興趣,心事太多,擠得他心裡難受;心事又太單調,無非是前妻與兒子,在滿滿的要溢出來淒處中讓他感到空虛。每天下班後,他獨自在房裡抽煙,不接電話也不與外界聯繫,祈禱自己能平靜地像一塊枯木,唯有探視過兒子的回家路上,他看著遠方的觀音山,感到鼻酸。仰臥的觀音,像母親熟睡的側臉,她在父親自殺後獨自撫養他長大,艱苦的生活不容互吐心事,就像此刻的觀音山,沈默不語。

    他對父親印象不深,但這幾年來,他漸漸覺得他懂了父親。

    淡水的海潮夾著垃圾的腥味,他覺得父親的魂魄也跟著海潮轉,或許現在正站在垃圾聚集成的飄島上看著他,帶著理解的眼神,對他招招手。他暗自下了決定,抽完這包煙後,他會走到父親那邊。

    撢掉手上的煙灰,在一絲絲的青煙中,他想起前妻的臉,在稜角分明的口鼻間,他看不出這個女人為何與他有那麼嚴重的爭吵,離婚後前妻成了女強人,甚至出版了《如何走出失敗婚姻》的系列書籍,書中語氣懇切,與他們相處時大不相同,他們總是在兒子面前互罵三字經,兒子漠然轉身打電動,在刀光劍影的廝殺聲中,他甚至想一掌摑向那個女人,妻子雙手抱胸,昂起臉睜大眼睛,一副「你敢就試看看」的表情。

    妻子曾經膽小,怯懦地每天一到傍晚就到人行道上張望他回家的身影,每次在街角瞥見他,緊繃的肩頭就突然卸了下來。那種依賴究竟是何時消失的?他想不起來。

    煙盒裡還剩三根煙,只是回憶太鹹,而煙太辣,他沉沉吐出一口氣,將煙盒收進口袋,他是個守信的人,只是延後了一些,他還需要多一點煩悶,抵銷回憶裡前妻與兒子的面容。

    他走回捷運站,在車上翻開筆記本,寫了一封信給前妻,他想他們並非無法溝通,否則他們就不會曾經那麼恩愛過,只是什麼地方出錯了,誤解了,而他們都太倔強,無法先低頭認錯。

    走出木柵站後,他在便利商店買了信封與郵票,站在郵筒前默禱了五分鐘。將信投進郵筒前,他突然感到羞恥,覺得愚昧又可笑,但他最終還是急吸一口氣,將信丟進限時專送的郵筒裡。

    在前妻家附近晃蕩了半小時,寂靜社區裡的踱步像放影機的齒輪聲,踩出往事歷歷,他年輕時迷過電影,喜歡法國新浪潮,也玩過搖滾樂,自認有熱情也有才華,只是母親獨自供他讀書養他長大,他有責任改變母親艱困的生活,大學畢業後他考上高考,在母親身體還健朗時娶妻生子,他放棄了許多夢想,但他至少實踐了一個:母親走前對他了無牽掛。

    他還不想回家,不想獨自一人在房裡懸念這封信的可能後果,他想找個熱鬧的地方,最好聲音大到可以忘記自己的存在,讓他無法思考剛剛的衝動。

    站在街旁,他攔住一輛計程車,要司機載他到全台北市最吵的地方。

    「二樓好嗎?」司機問。

    「幾樓都好。」

    過了十幾分鐘,他才知道二樓並不只是某棟建築物的二樓,而是一間巨大的舞廳,裡面的每個角落都被電子舞曲塞滿,節奏與音調讓他覺得頭腦發漲,甚至頭痛,但他很高興,那至少是一個吵過頭的地方。

    許多人脫去上衣,體溫、汗水在極快的節奏中翻滾,像一波波熱浪往他身上撲來,他依舊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卻已不是那麼在乎了,音樂太大聲、人太多,而他太渺小,在不斷旋轉變換的燈光中,許多人的身體敲著他擠著他,他很確定自己很快就能忘記在這個城市裡乾涸如同一根枯木的感覺。

    台上的DJ迅速變換曲子,在他渾然未覺間一個染著金髮的小女生靠過來貼在他身上,他們靠得很近,他甚至可以聞到她耳後被汗水沖淡後殘留的一丁點香水味。

    一陣子過後,他累了,往人潮的間隙擠,退到舞池外,女孩也跟了上來,對他說了一句話,他聽不見,只禮貌性地點點頭,女孩接著比了一個數字,他也沒看懂,索性再點一次頭,女孩再比出錢的手勢,他猜想這邊跟交際舞舞廳一樣,跳舞是要付費的,便從口袋裡掏出鈔票。女孩接過鈔票,迅速地塞了一顆小藥丸在他手心。

    四周太擠也太暗,他無法抬起手來看那是什麼,反倒是女孩一把抓起他的手,攤開往他嘴裡一塞。

    他心裡一驚,急忙將女孩往外拉,在置物櫃附近低聲問女孩:「你剛剛給我吃了什麼?」

    「糖。」

    「什麼糖?」

    「就是糖,」女孩皺著眉說:「你該不會是條子吧?」

    慢慢地,他覺得自己嚇到女孩了,那不過是青春年華的臉蛋,毫無歲月的痕跡,雙眸明亮黑白分明,而且生氣太累了,他何需如此過度反應。

    「只是糖就好。」他笑著說。

    女孩像一面鏡子,跟著他笑,臉上肌肉拉扯周圍的光影,儘管離舞池有段距離,他卻清楚聽見音樂繞過擁擠的人群,像山澗滑向他耳道。

    I’m diving to the ocean, to the ocean when I close my eyes.

    他閉起眼睛,覺得自己往下沉,而他的身體像一塊吸了太多水的海綿,不斷冒出汗來。

    I’m diving to the ocean, to the ocean of emotion.

    他挺立如雕像,女孩的手撫過他的背,拔掉釘在他脊椎上的鋼釘,每一寸的移動都使他的身體感動落淚,他覺得自己渾身是水,不再是一塊枯木,反而是在水裡生活了一輩子的海豚,逆著海流而游,感受到每一滴滑過背鰭的水的重量與溫度。

    女孩的舌頭軟滑濕潤,充滿香氣與甜味,像一塊溫熱的海膽滑進他嘴裡。

    他覺得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與妻子的激情、在音樂與電影中得到的狂喜都不如此刻,他覺得平靜、安詳,一張開眼就看見了光。痛苦昇華了,寂寞是相對於喧囂的寧靜,他衷心祝福妻子能找到適合她的人,而他可以一個人過得很快樂。

    女孩與他一起上了計程車,深夜的小雨打在車窗玻璃上,每一個染暈街燈的小水滴都帶著一個音符,快速密集而充滿挑逗性,紅綠燈的光如絲線纏繞,紅或綠或閃爍的黃在街道上飄舞著,而計程車載著他們穿越這些色彩斑斕的絲綢。

    女孩睡在床的右側,妻子的位置上,他們靜靜地抱著,汗濕了床單,他的心裡沒有一絲激情,一切都淡了,糊成亮點,淡入沒有影子的夢裡。

    再醒來時,他覺得床是一個洞穴,他陷在裡邊,沒有掙扎的力氣。女孩比他還早醒來,正在床邊的音響旁翻著他的黑膠唱片。

    「你蒐集了很多嗑藥音樂嘛。」女孩轉過頭看著他笑,說:「你看,The Doors、Jimi Hendrix,每一個都嗑到嗝屁。」

    「胡說。哪有那回事。」

    女孩指著Beatles的專輯,說:「這不就是嗑藥名曲嗎?」

    「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他起身,睜大眼睛問:「那跟嗑藥有什麼關係?」

    「自己縮寫看看吧。」女孩彷彿藥效還沒退,笑個不停,說:「LSD,最強的迷幻藥。」

    他丟下女孩,逕自跑進浴室沖澡,當熱水滑過他微禿前額,滴落到他的中年啤酒肚上時,熱氣蒸騰,融化了皮膚下埋伏了一整晚的煩悶憂鬱,如今剝皮噬肉,往他身上狂咬。

    走出浴室時女孩已經離開了,他在床上坐了很久,曾經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哀傷,居然抵不過一顆小藥丸。這樣的哀傷是什麼?他無法了解。

    他撥電話給同事,說自己病了,得休養幾天。出門用餐的路上,他真的覺得自己病了,過去這幾年,與妻子之間,像是一種邪惡的疾病,把他整個人撕裂。他為了母親拋棄電影與音樂的夢想,為了妻子與兒子每天認真工作,到最後好像都只是他個人對現實世界的無知與誤解而已。再怎麼悲傷也不過是孤獨的自溺,與全世界都無關,只是腦袋裡的暴風雨。他看著滿街的人潮,與自己映在街頭櫥窗上的肥胖禿頭中年人的身影,他知道自己無法再回去當一塊枯木,他昨夜的經歷是愛麗絲的仙境,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自身的可笑與醜陋。

    他在家裡待了一整個禮拜,只有用餐時間才下樓,他每天都路過信箱,裡頭空無一物,沒有電話,沒有門鈴響,沒有任何人與他聯絡。

    星期六傍晚,他在醒來的那一刻流下淚來。他刻意睡了個午覺讓自己錯過每個禮拜一次探望兒子的機會,沒有人打電話來問他是否發生了什麼事,他知道收到信的妻子沒有被感動,事實上妻子不打算做任何回應,可能也禁止兒子再跟他聯絡了,他猜想妻子會拿他的信當作兒子的監護權官司裡精神狀態不穩定的證據,法官會做出明確的判決,從此之後,他跟這世上所有人都沒有關係了。

    星期六的晚上,他丟掉所有珍藏的黑膠唱片,來到淡水捷運站的濱海公園,海風吹過身旁,吹翻他的衣領,像根棍子不斷敲著他的身體,他想像父親站在垃圾聚集成的飄島上對他招手,他搖搖頭,點燃煙盒裡的最後一根煙。

    像母親熟睡側臉的觀音山與站在海面上的父親都離他很遠,煙很快就燒盡了,而他的心事卻太多,新的與舊的,在他宛如枯木的身上著床發芽,吸取他乾枯的身體的僅剩養分,長出他不認得的生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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