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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的《遍地梟雄》: 盜非盜 俠非俠 民間起兵 沒有女人
2005/07/12 20:42:10瀏覽714|回應0|推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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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非盜 俠非俠

【青田】

從今年初開始,讀書界就在盛傳,王安憶寫了一部武俠黑道小說,不管是不是王安憶的粉絲都被吊起了胃口。十年前,作家以一曲「上海小姐」的長恨歌獲得不凡聲譽,那個花非花妓非妓的王琦瑤啊,因為多層次的解釋空間,贏得上下內外雅俗一致垂青。十年以後的現今,純文學市場普遍萎靡,而《長恨歌》還是印數驚人,連連被改編為話劇、電影和電視劇,始終是傳媒緊緊追蹤不放的新聞熱點。近年來王安憶氏勤奮依然,長篇短篇一部接著一部面世,卻缺少了這樣的轟動,多少還是籠罩在《長恨歌》的陰影裡,被視為一種「長恨餘緒」。但這一次,《遍地梟雄》以「黑道」「武俠」為廣告關鍵字,書未及出世,就已攪起春花紛飛。單行本上市之前,小說就在上海發行量極大的市民報紙《新民晚報》上連載;同時在台灣由麥田出版社推出繁體字版,王德威教授欣然為之作序,稱其為「王安憶自《長恨歌》以來的重要突破,很可以顯現她現階段小說美學的變與不變」。於是乎,從俗到雅各個方面都已到場,這個作品具有的影響已經不用懷疑。

要有成千古霸業的野心 才方顯其「梟」

據王安憶介紹,《遍地梟雄》的小說題目是從阿城的《遍地風流》演變而來,但現在看來,這個名字實在是取得好,「梟雄」一詞驍悍突起,銳利無比,在朦朧的幽暗裡彌散著騷動和抗爭,遠比軟綿綿的「風流」要吸引人們眼球。「梟雄」在詞意上並無貶意,最著名的是《三國志》稱劉備為天下梟雄。而劉備,一是以漢室正統自居,二是以兄弟義氣出名。如果聯繫王安憶小說中的那幾個車匪的作案生涯,似乎可以看作是劉關張結義起事的現代版,這兩個特點都隱藏其間,然而一場古代英雄建國大業的豐功偉績被消解為洋涇濱奇俠的鬧劇,不亦樂乎。

先說梟雄的第一個特點。梟雄不是英雄,不是天助其人,不走陽關大道,而是要衝破重重艱難困苦方成大事,所以走黑道反而是他們正路;但梟雄也不是奸雄,他並不甘心於黑道和陰謀,還是要有成千古霸業的野心。這才方顯其「梟」的意象:如貓頭鷹在黑暗中突然厲聲飛起高空。這意象裡包含的是民間起兵的內涵。劉備從桃園結義到西蜀稱帝是典型的「反———正」民間起兵模式。要說清楚這點比較困難,有些地方只可意會不可言說。說其含混複雜,就是小說敘事的含混複雜。從表面上看,這部小說確實有那麼點寫黑道的味道。它講了一個剛剛成年的男孩當了上海的計程車司機,對眼前展開的世界(繁華的上海在這裡可以作為一個象徵)充滿了新奇的感受,然後就在聖誕夜被三個劫匪劫車。奇怪的是,那三個叫作大王、二王、三王的歹徒,既沒有撇下他,也沒有殺了他,反而脅迫同行。寫到這裡,故事已經有點不可思議了,更奇怪的是,這個在匪幫裡自稱毛豆的男孩,其實一直有機會可以逃跑,但每逢機會來臨,他就開始猶豫恍惚,讓機會悄悄過去,以至後來他那輛車也賣了,贓也分了,劫匪要送他回家,他卻獨自溜達了一天之後,還是找到了三個王。這個從小乖巧、羞澀、在一家子的嬌寵下長大的男孩,從此心甘情願選擇與劫匪一起亡命天涯,四處遊走,大吃大喝,也劫車,甚至殺人。

拼湊出一個「民間起兵」的譜系

一般來說,像這樣一個太平歲月的青年人嚮往浪漫神秘的黑道是一種天性,幾乎每個中國男孩都曾經在《水滸》《七俠五義》以及金庸武俠小說裡想入非非地過了一把癮。但這部小說的特點恰恰不僅在這裡,與其說,擔驚受怕的自由生活吸引他,還不如說是那幾個自命不凡的山大王的思想行徑的方式吸引了他,讓他受到了「教育」。不知是王安憶不熟悉黑道生活還是故意為之,她筆下的黑道人物都有點像俄羅斯小說裡的多餘人,語言的能力大於行動的能力,那個大王整天滔滔不絕地沉浸在引經據典的思辯裡,還要鼓勵他的嘍囉也照樣談古論今,練習脫口秀。「武戲文唱」是這個作品的特色之一。在黑道的外表下,有相當多的場合裡,那四個人在文縐縐地講故事作文章,耍嘴皮子。小說裡的「大王」是個退伍的老兵,卻喜歡讀書,見識過人,在這四人的小團體裡不僅是領袖,還是教育者,在無聊的旅途當中,就用口頭作文來教育另外三個。這些耍嘴皮子的過程,不僅形成了故事套故事的敘事結構,更重要的是,王安憶藉用大王那些夾纏不清的評點,構築了一個隱含了從「成吉思汗———朱元璋———毛澤東」的歷史片段和民間傳說裡拼湊出來的一個「民間起兵」的譜系。其餘的囉嗦廢話,都是從這個核心出發的。歷史上民間起兵都有其正統譜系為精神號召,劉備漢室正統血脈自居;宋江以替天行道為藉口;青紅幫暗藏了復明大業的野心,而大王,卻從朱元璋屯兵養息的山脈裡感受「王氣」,將其作為起事寶地(最後也成其葬身之地),而這「民間起兵」的意識就構成了他的剪徑劫車生涯的起點。這是絕不相同於一般車霸路匪的小打小鬧,也不是一般逼上梁山鋌而走險的民間黑道,如二王三王如此這般小腳色。青田以為,這才是大王所志,也是古今梟雄所志。明白了這一點,似乎也明白了王安憶為什麼枉顧左右,在螺絲殼裡面做道場的一片苦心。

沒有女人的故事

再看梟雄的另一個特點:兄弟義氣為第一。梟在夜間起飛,需要有一群一幫,呼嘯而飛,以壯聲勢。《三國》裡梟雄劉備的故事是從桃園三結義開始啟程,所謂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猶可補,手足斷不可續,正是這位古代梟雄的至理名言。在王安憶的筆下,這「三王一毛」的遊走行狀裡只有兄弟的故事,沒有女人的故事。一旦出現了女人就惹禍上身,最終的敗露也是因為大王熬不住回家與女人「髒」了一回,驚動警方而導致滅亡。故事的結尾太匆匆,但這個意象是十分明瞭的。為什麼要如此排斥女人,這與小說的武俠性質有關聯。《遍地梟雄》當然不是一部武俠小說,但傳統武俠小說裡除了採花大盜外,英雄多半不近女色(直到現代武俠小說裡加入了才子佳人的言情成分才把這個江湖規矩破壞了)。王安憶沿著這一規矩下來,講究兄弟間的情誼,男人之間的感情,也是感自肺腑。採石磯上的一幕感天動地的結義,描寫得十分動人。最後一場別出心裁的四個男人一起熱湯洗澡,特別強調了三人為童男子先洗身,而一個髒了身的要後洗,這種禁忌風俗非常古怪,不僅暗示了某種性取向在民間可能轉換為梟雄的內在機制,同時也隱含另外一種象徵性:對於四海為家的男子來說,對女人的想像終究是與穩定小康、體制內的平庸日常生活聯繫在一起的,小說裡大王的婚姻故事就是一個證明。而這是冥冥之中男人的一個宿命。男性是分類的,如以性取向作為象徵,一種是擺脫了宿命,生命在真正的無拘無束中,充滿衝動感與漂泊性,它的圖騰是什麼?是都市裡的汽車、高原上鮮蹦活跳的藏羚羊;另一種是最終需要有歸宿,有衝動的目標和漂泊的終點,在男人的生命裡象徵的就是女人,而小說裡的圖騰就是房屋和土地,求田問舍,是劉備這樣的梟雄所不屑。大王二王違背了做梟雄的原則,災禍也就來了。當然這裡男人女人都是賈雨村言,讀小說能夠悟人生道理,但不能當其為真。看官們千萬別誤會王安憶是個大沙豬。

所謂武俠黑道只是一個殼

青田氏曰:傳媒視《遍地梟雄》為武俠、黑道,自有其宣傳效果,如視《長恨歌》為懷舊之作,即可賺得大批讀者青睞。但如果真把它看作了武俠黑道,那對讀者對作家,都難免叫屈。王安憶是在新文學傳統裡長成的作家,偏一點左翼的立場,對諸如此類的俗文學題材,非常隔膜;武俠文類獨有的故事邏輯,黑白兩道,打鬥招數,近乎一無所知。所謂武俠黑道只是一個殼,或者只是借用了其中某些因素,劫匪、亡命等等,寫了一個仍然屬於新文學或者純文學範疇裡的小說。《長恨歌》嘲諷懷舊,長腳觸犯法網,不知道有否出逃?《富萍》寫底層船工生涯,大有別翻天地之勢……及至《遍地梟雄》,作家的思緒越來越深刻,筆走也越來越憂慮,說道是作家從兩個廢礦舊址敷衍出幾個江湖亡命徒,但冠之謂「遍地」,畢竟觸目驚心,所謂憂患心思了。

【2005/07/11 聯合報】

( 創作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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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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