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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居 (下) /馬森
2005/07/05 11:08:38瀏覽637|回應0|推薦6
新居

【馬森】

怡君掛了電話,收拾東西到學校去轉轉,還沒開學,文學院前的羊蹄甲總開著紫紅紫紅的花朵,成功校區的大榕樹下有人在打拳,成功湖畔有人在散步,剛會走路的小孩子追著地上覓食的鴿子跑,兩條小腿快要把自己絆倒了,湖上有一雙白鵝正優哉游哉地漂蕩著。怡君到系辦公室的研究生信箱看看有沒有自己的信,果見有一封信躺在那裡,上面沒有發信人的地址,只寫著內詳。奇怪,是誰寫來的呢?拿了信,走到湖邊樹蔭下的石凳上坐下,先望著天光樹影發了會兒呆,這才把信打開,先去看下面的署名,原來是自己高中時代最要好的朋友玉婷寫的。多年不通音信,不知道現在她人在哪哩,忽然接到來信,令人驚喜,也很感意外。信中首先恭賀怡君考取博士班,沒祝賀怡君新婚,好像她還不知道,接下來就談她自己近年的遭遇。怡君一面看一面不由地眉頭緊蹙了起來,信上竟都是些悲觀失望的話語,一點也不像當年她那歡快爽朗的口吻。最令怡君驚心動魄的是下面一段話:

「怡君,你再也不會想到遇人不淑是多麼可怕的事!如果只是粗暴,動輒拳腳相向,而背後還有夫妻的情意,倒也可以忍受。怕只怕他只把你看作是他的出氣筒,他所有的不如意都發洩成對你的侵凌。他每天都斜著眼看你,笑你穿的衣服顏色不對,挑剔你的髮型土氣,你走路的腳外八字被他看到眼裡,成為嘲弄的話柄。你吃飯的時候偶然弄出聲音,不得了,他竟說是幼年的時候我媽沒有把我教好!天哪!在他眼裡,我和我的娘家人都成為低人一等的渣子!他總跟在人的身後,如影隨形,專挑人的毛病,使你無所逃遁,而我的公婆卻把他看成一個寶,逮到機會就教訓我如何善盡婦道。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人間地獄』?如今我的心不只是涼了,而是麻木了,不再感覺到生活還有任何一絲樂趣。現在我才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我常想到何不從我們住的五樓上一頭栽下去,再也不要面對他這個人和這個令我不想留戀的世界!但一想到兩個幼小的兒女,所有的求死的勇氣又都流洩淨盡了。」

信裡並沒有留下回信的地址,只說想對老朋友說說心裡的話,不希望接到回信,以免引起多疑的老公的不必要的猜忌。

看了這樣的信,真令怡君心頭沉重,一個光鮮快樂的少女被一次不幸的婚姻轉變成如此一副可憐的模樣,遇人不淑的後果竟如此嚴重呀!如今早已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結合,自己相中的對象,如有不測,該怨誰呢?但是戀愛常常是盲目的呀,沉醉其中的人無法保有冷靜的判斷力,對於別人的善語良言都聽不進耳去,而後果卻要拿一世的幸福作賭注去一肩承擔……天哪!太可怕了!

怡君把玉婷的信小心地折起,放進皮包裡,心中像壓了一塊石頭。正當此時,裝在皮包裡的手機響起來,怡君打開一聽,原來是炳雄,口氣挺衝:「你人在哪裡?現在幾點知道嗎?」

「我在學校呀!能在哪裡呢?」怡君委屈地說:「幹嘛這麼兇呀?」

「我哪裡兇?」炳雄的口氣緩和下來:「連飯也不要吃了?」

「不是說好在學校吃嗎?」

「在哪裡吃都無所謂。是這樣子的,朋友介紹一所新建的房子,在五期重劃區,吃過飯我們去看看好不好?」

「五期重劃區?那不是很遠嗎

?」

「我已經說過幾遍了,你總記不住,開車遠一點不算什麼!」

「好吧!」怡君言不由衷地說。

在去看房的路上,炳雄掩飾不住他那興奮的心情,他說:「據說這組新房建在海邊,站在陽台上可以望見大海,想想看每天望著浩渺的大海,心情有多麼舒暢!」

怡君不置可否,因為她一向怕水,怕海,特別不喜歡海水的那種腥味,炳雄他不是不知道呀,還說這樣的話!

當炳雄的車停在一群煌煌然的華廈前的時候,怡君不由地愣住了,急忙拉拉炳雄的衣袖低聲問說:「是這裡嗎?」

炳雄扭轉頭瞧著怡君似笑非笑地說:「是呀!有什麼不對嗎?」

已經有一個人站在門前了,在這樣的熱天氣還穿著西裝打著領帶。一見他們下車就笑嘻嘻地迎上前來,握起二人的手各搖了一下,說著歡迎參觀的客套話,送上名片,原來是建築公司的推銷員。

進到屋內,先是衣帽間,推開一扇玻璃門才是客廳。客廳是挑高的,中央高懸著一盞水晶吊燈,這時螢光四射,十分搶眼。落地窗掛著淡紫色的窗簾。室內不但有涼爽的冷氣,而且有全套的裝潢與家具,看來是一座樣品屋。家具都是高檔的進口貨,顯現出高雅的質感。在推銷員的引導下參觀了廚房與餐廳以及二樓和三樓的四間臥房和三間衛浴設備。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寬敞的廚房和大尺碼的浴盆與按摩用的迴旋水流,足以滿足現代人暴發了的物質慾望。可惜的是樓下沒有庭園,但在樓頂有一個水池,養著各種顏色的錦鯉,且舖了草坪,點綴著盆栽,算是個空中花園。

問一問出售的價碼,推銷員說有三種規格:一種是九十坪以上六房四浴的,從兩千一百萬起價;第二類是六十坪以上四房三浴的,像這間樣品屋,從一千六百萬起價;最後一種是四十坪以上三房二浴的,從一千三百萬起價。這麼貴!怡君不禁暗暗伸了伸舌頭。

推銷員問二人是否夫妻?炳雄搶著點頭,還把身分證拿出來以資證明。確定身分後,他笑嘻嘻地說有禮品贈送,原來是一雙精美的對錶。

開始怡君看了不敢伸手去接,遲疑地說:「房子,我們不一定要買的。」

推銷員趕緊解釋說看房就送,買不買沒有關係。臨行時推銷員又低頭對炳雄說了幾句話,後來炳雄告訴怡君他說的是可以在售價上打一個九五折。

怡君憂慮地說:「這樣豪華的新房,對我們來說不是太貴了嗎?」

「住這樣的房子才有身價!」炳雄撇著嘴說。

「可是,我們哪有這麼多錢

?」

「怎麼沒有?你不說有一百多萬積蓄?我也有兩百多萬的存款,加在一起將近四百萬了,我可以向教育部申請一百五十萬的低利房貸,還有你不是說你老爸也願意拿錢出來,多少呢?至少也該有兩百萬吧?攏總算下來,我們籌到八百萬沒問題!其餘的可以向銀行貸款。」

「積蓄都付了頭款,每月還要這麼多房貸,這樣的日子過起來叫人擔心!」

「我們還都年輕,怕什麼呢?」

「其實,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豪華,我要的是舒適,要的是心安理得,房屋不在新舊貴賤,只要窗明几淨,院中有些花草,坐在窗前,看得到窗前的樹影,聞得到院中的花香,就足夠了。就像勝利路那樣的房子,價錢我們負擔得起,我覺得就挺合適。」

「別再提那房子!跟你說過了路衝!院裡還有一棵大榕樹,只會養蚊子,看著也礙眼。就是不路衝,沒有大樹,那樣的舊房子,我也看不上眼!」

怡君無話可說了,她心中想像的優雅而安適的生活,怎麼炳雄一點兒都體會不到呢?叫她住在那樣豪華高貴的新房,遠離開父母,每天聞著海風的腥氣,而且還擔負著不知何年何月才還得完的房貸,叫她如何心安呢?

過了幾天,當炳雄逕自付了二十萬的押金定下了五股海邊一所四十坪三房二浴的房屋的時候,怡君完全驚呆了。

「你怎麼能這麼獨斷獨行,完全沒有我的同意就付了押金呢?」怡君忿忿然質問著。

「看房以後你並沒反對呀!而且我也不是獨斷獨行,我阿爸、阿母、大姐都去看過了,他們一致說好。我阿爸說面水生財,財源滾滾來;門牌五八八,是說我發發,這樣的風水到哪裡去找?」

「你學科學的人會這麼迷信!」

「你學歷史的人居然不知民俗!你最好去問問你們貴系的石老師,風水是迷信嗎?連總統的座位都是風水師安排的!」

「你阿爸、阿母、大姐都說好,是他們付錢嗎?買了是他們住,還是我們住?」

「他們有時也會來住呀!」

「是嗎?」

「就是你爸媽來住,我們也歡迎,何況是陳家人!」

「你就完全不管我心裡怎麼想?我住得舒不舒服?」

「奇怪了,大家都舒服,你會不舒服嗎?」

「住那種我們負擔不起的豪宅,我就不會舒服!我寧願住小一點、舊一點、離學校近一點的房子。」

「舊房子,留有別人的氣息,住著噁心!」

「我不反對買新房子,但總得有些情調的房子,不能只顧新、大、貴,像個暴發戶似的。」

「那麼,你認為我是暴發戶了

?」

「我哪敢說你是暴發戶呀?」

「你認為只有你們學文史的有品味,別人都粗俗不堪,不入流!」

「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你不要任意引申!」

「當然啦,我也知道,你是大教授的女兒,我只是農民之子。你媽不是認為我們門不當戶不對嗎?」

聽了這話,怡君後悔從前把媽媽的這句話告訴他了,不想如今成了他的話柄,遂道:「你幹嘛算這些舊帳?要算,我也可以說你媽嫌我,你爸恨我!」

「你這是胡扯!他們不過不喜歡外省人而已!」

「外省人又怎樣?外省人有哪樣不如人?」

「沒說不如人!只是過去外省人太欺侮人,現在是藍綠不同營!」

怡君冷笑道:「我知道了,不管我多麼努力,你仍然把我看成異類!」

「是我在努力,努力說服我的家人,改變他們的看法。我不知你努力過什麼?」

「真好笑!你居然說不知我努力過什麼?上回大選的時候,我不是跟著你投公投?跟著你選阿扁?你知道我父母是很不贊成的!」

「你又沒向我亮票,我知道你投的是誰?」

「好好好!你居然說這樣的話!算我瞎了眼!」眼淚在怡君的眼裡轉呀轉地流了下來。兩人都不作聲了。沉默的空氣似有千鈞的重量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炳雄首先站起身來,把門一摔,出去了。

剩下怡君呆呆地坐在那裡,腦裡似乎是一片空白,眼前也似乎是朦朧一片,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才重新看到自己居身的這間房,因冷氣空調而密閉的玻璃窗和窗外椰子樹的蓬髮的葉片。兩個人的生活想不到竟是如此的困難!一個人似乎永遠無法體會另一個人的感受。愛一個人,就該完全放棄自己的感受嗎?在對方並沒有以同等的體貼來呼應你的感受的時候,你還能保留多少自己?一個不再有自己的人,豈不成了別人的一個黯淡的影子?對,我不要去住那樣的房子,我無法適應那種叫我終日忐忑不安的環境!而況,如果對方一步步地都在踩痛你的腳,使你無所逃避,你生活的前境只有在呼痛中度過,不是也終將陷入玉婷的前輒中,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永不得脫身的煎熬……難道我竟是這麼一個輕賤不值人珍惜的人嗎?這一切竟都是我自己把自己套進去的一種牢籠!我要怎麼辦才好呢?她站起身來,從衣廚裡拿出一只旅行袋,機械地收進幾件換洗的衣物,就走出成大的教職員單身宿舍。

怡君回到娘家的時候,蘇家正在吃晚飯。蘇太太一見是女兒回來,急忙高興地給女兒盛飯:「君君呀,你怎麼回來了?也不先打個電話來!」

「你媽呀,」蘇教授接道:「每天都做一大鍋飯,跟過去我們仨的時候一樣,隨時都在準備你回家吃飯。」

怡君放下旅行袋,馬上坐上飯桌。蘇太太夾一隻紅燒雞腿放在怡君碗裡說:「你看這是你喜歡吃的,你爸也喜歡。」

「你看你,」蘇教授說:「君君結婚後不是開始吃素了嗎?」

「沒有,沒吃素,還跟過去一樣。」怡君說著淚水在眼內轉呀轉地噗嗒落在飯碗裡。

「君君,你怎麼了?」蘇教授停下筷子。

怡君低下頭,一手掩著面孔「我想回家來住幾天。」

蘇教授與蘇太太交換一下眼神,又舉起筷子說:「吃飯!吃飯!」(下)

【2005/07/05 聯合報】

( 心情隨筆雜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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