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於99年6月16日端午節,他81歲生日當天的凌晨,因肺部發炎送至長庚醫院急診,並於傍晚住進病房。但因肺癌末期,加上肺炎引起的併發症,導致多重器官衰竭,於99年6月17日上午0835逝世於長庚醫院。
之前就開始為父親的一生傳寫故事,並於他生日(端午節)前夕付梓印刷,當天送醫急診時,便將印好的小書給他看。感謝老天爺讓我的父親平安、無痛地離去,也感謝老天爺給我們足夠的時間去完成父親的心願。
謹以此文獻給天上的父親,並與大家分享生死關懷的重要性。
父親的大歷史與時代的小事件
故鄉是異鄉
1918年在安慶經商的周學熙出了鉅資,並邀請了地方上的官員、紳商捐助,共同進行了對「振風塔」的修繕工程。這是光緒24年(1898)之後,對這個安慶著名的代表建築所進行的重大工程。我的父親在1946年來到安慶時,他所看到的振風塔應該就是周學熙他們所修繕的模樣。這個曾經印在中央銀行面額十元紙幣上的古塔,始建于明神宗萬曆47年(1619),當時名為萬佛塔,樓高82.76公尺,八角形七層重樓式磚石建築,聳立長江邊上。17歲才從陽橋鎮來到安慶討生活的他,登上了這看盡歷史變遷,見證幾代興亡的著名高塔,他瞭望長江的壯闊,卻看不到自己即將遠走海外孤島六十年的命運。
(上圖:安慶長江邊上的振風塔)
困窘的童年
民國19年(1930)農曆五月初五,父親出生于安徽省桐城縣大龍灣楊橋鎮,農曆5月初五是父母親給他的真正的生日。他身分證上面的生日是9月3日軍人節,這是他離家從軍之後,因為不識字、因為從軍的方便,在填寫資料時隨手寫下的,屬於這個時代的生日。他叫劉世明,一直到長大以後,在軍中的時候他才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有一個姊姊叫劉懷安,目前人在上海,有一個弟弟叫劉世長,幾年前因為肺癌死於安慶,葬於家鄉附近的小龍灣,並在九華山附近的「喬覺禪林」安置了一個往生牌位。
生父劉慶元、生母方氏,在他很小的時候,因為當時地方的綁匪誤綁生父並將之殺害,他的母親因為傷心過度,精神喪亡而辭世,因此他是由大伯母蘇氏撫養長大,直到1937年他八歲左右。
1927年北伐成功,這是近代中國的大事,但是父親沒有參與其中。之後的十年,是現代中國的黃金十年,父親的童年身在其中,卻沒有享受到任何的安穩!
然而,即使這黃金十年早發生,甚或延後幾年歲月,這個出生在安慶桐城的孩子恐怕仍然將面對困苦的童年。因為在他出生的前幾年,安徽地區由於過去多年的軍閥割據,導致民生困頓、盜匪四起,致使他的父親在他出生沒幾年之後被土匪殺害,母親也因此悲傷而逝。而在他出生的後一年,也就是民國20年(1931)長江中游發生大水災,當年的六至八月長江流域普降大雨,七月超過常年同期雨量一倍以上,江湖滿盈。安慶地方的歷史記載:「短短幾分鐘內,西門外從大王廟到廣濟橋,到鹽店巷、鮑家巷、橫壩頭、敦頭坡、古牌樓、河街,全部淹成一片汪洋。大水還由同安門漫進月城,淹沒了西內街、西正街、太平街,並順著月城向北,將德寬路、柏子橋、菱湖等地,也連成一片水域。此次水災,直到當年的深秋才稍稍有所緩和。」這場水災,「整個安徽總計有48 縣受災,占全省60 縣的80%,受災面積8.4 萬平方公里,大小圩堤潰決3950 餘處,被淹農田3155 萬畝,占當時農田總面積的57.0%。災民940 萬人無家可歸,占當時全省總人口的49.4%;淹死2.29 萬人,饑餓瘟疫死亡11.2 萬人,造成損失15 億餘元。」水災之後接著是旱災,1934年全國大旱災,導致各地鬧饑荒。據《中國救荒史》載:「該年(1934)安徽旱。桐城水災後大旱。四月廿五、六日大雨,洪水平拂野外,如同大海;此後數月不雨,久旱成災,……為近百年所未有,哀鴻遍地,慘目傷心!……百有餘日亢旱不雨,不但禾苗完全幹死,即竹木亦多枯萎焦黃,遍地觸目傷心。」
接著就在1937年,開始了為期八年烽火連天的中日戰爭。民國27年(1938)六月3日到14日,中國的第27集團軍軍長楊森,率領第20、21兩軍及安徽保安第3、4團,與日軍的第11軍在桐城、懷寧、舒城附近進行戰鬥。戰況激烈,國軍傷亡人數共計五千七百餘人,十天之後,六月12日日軍攻破桐城,國軍撤退。日軍從安慶鎮海門進入市區,佔領了這個老城最繁華的街道,此後商店街紛紛關門閉戶,被日商洋行取代。當時父親七歲,人在楊橋鄉下。他避開了侵略的戰火,躲離了日軍的暴行。這一天,1938年6月12日是安慶的「市恥日」。
對父親而言,他的童年幾乎是家破人亡,天災不歇,人禍不斷。就在日軍進入安慶的同一段年月,他避過了戰火卻無法不面對養母過世的事實,他與姐姐劉鳳翔只好投靠外婆家,到了懷寧縣界河橋蘇家,受到大表哥蘇順偉的照顧,而暫時與弟弟劉世長分散兩地。
(上圖:日軍入侵安慶 )
儘管有了親戚的依靠,但是經濟條件差,生活仍是困頓的,後來大哥陪父親第一次返鄉時,父親就曾經帶著大哥到他小時候每天放牛的地方看看,從小就為了生活而忙碌,也不能有機會可以讀書了。父親後來就離開蘇家到安慶去討生活,姑姑後來也因為逃難而離家,喪亂的生活曾經因為沒有飯吃而加入了一貫道,因此而被鬥爭、遊街,被打為黑五類,使兒子後來的工作受到影響。她的兒子至今都不原諒她!姑姑後來嫁到上海,因為懷念家鄉而改名懷安。
離家千萬里
民國27年(1938)父親來到楊橋的蘇家,這裡是農村,生活條件不佳。民國78年父親在相隔50年後回到鄉里,他的感想竟然是:這裡乎都沒有變,就跟他離家時的情景差不了太多,還是一樣的窮啊!
(上圖:父親當年放牛、玩耍的鄉野)
那麼,陪同父親返家的大哥看到的是什麼樣的景況呢?土磚瓦屋,泥土地;磚灶煮飯、柴火燒水;人禽同處,內外無別。沒有自來水、沒有衛生間、沒有像樣的電器、沒有一樣他所熟悉的現代生活傢俱。在楊橋鄉下的父親,並沒有感受到太多有關中日戰爭的砲火,然而他卻深刻地承受了因為這場戰爭所帶來的生活衝擊。原本生活已經非常清苦的安慶鄉下,遇到了八年的對日戰爭,加上天災人禍,生活條件更是陷入絕境!
(上圖:楊橋蘇家,前方破舊的土磚屋,已經是大幅改善過的居家環境,父親當年所住的比這個還要差很多。)
民國26年大戰爆發前,當時的物價還有下跌的趨勢。可是27年之後,物價不斷的上漲飆高,到了民國37年,物價已經上漲3521%。換言之,民國37年9月的物價已經是民國26年7 月物價的八百七十四萬倍。你能想像這樣的劇烈經濟變遷的條件下,一個人如何生活嗎?關於這麼巨大的物價上漲是如何發生的?歷史學家有著許多的討論。然而不論原因為何?結果都是升斗小民在承受,我父親是其中之一,而他們並不真切的知道日子這麼苦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民國25年(1936)發生西安事變,如果當時張學良意識到自己的淺薄,如果他認真的去過他公子哥般的生活,花更多時間周旋在眾女子之間,而沒有綁架蔣中正。或者他乾脆衝動一點,多些膽識帶點種地殺了蔣中正,發動一場真正的政變推翻蔣氏的領導,我相信歷史就一定與現在不同,而我父親的命運也將跟著改變。可笑的是,歷史不能講如果,卻真真實實的決定了許多人一生的命運。我常常自問:那裡是他的家?是臺灣嗎?是馬祖嗎?還是出生地安慶呢?在臺灣六十年,但是這裡的人對他並不友善,尤其是媒體每天報導的「少數人」;戍守馬祖20年,在那裡娶妻生子,但是他在馬祖無恆產,連福州話都聽不懂;回到安慶故里,那裡的人親土親,但是大家尊他是客,殷勤款待。
遠行至他方
民國35年(1946)戰爭結束不久,他便離開了楊橋來到了安慶,我問父親他為什麼要離開?他說:「當時外婆已經過世,也沒什麼人在管他了,生活條件又不好,吃也沒得吃,穿也沒得穿。就只好出去試試吧!」他不記得當時離家的心情了,因為他不會知道這一離家就是六十幾年。父親說:「當你饑餓到極點,只是為了尋一口飯,只是為了能活下來,甚麼你都會願意,這時你是不會有鄉愁的。」他告訴我:「當年我離家時,給了大表哥兩塊大洋,那是我借來的錢。大表哥傷心的大哭,捨不得我離開。同時留給弟弟一件衣服、一雙鞋子、一雙襪子,就離開了。」這位大表伯確實是有情有義,似乎也感覺到這一場分離將會是永恆吧!當時國共戰爭主要的戰場在東北,各地雖有零星的衝突,但是我實在能不確定這位大表伯是不是已經覺察到歷史的大變化即將發生。倒是我的叔叔當時並有太多情感的表達,但是他知道哥哥要去從軍了,這樣的訊息也成為六十年後,他在大陸透過台灣過去的老兵來尋找兄長的唯一線索,而父親卻是將他身上僅有的財產都給了弟弟。
父親告訴我,在鄉下的日子極苦,為了生活溫飽他選擇離家去大城市,他曾經當過油漆、木匠、照相……等各種工作的學徒。那樣的生活,不但辛苦而且常常被虐待。我記得父親說過:當時要吃飯的時候,師傅會叫他在兩腋下夾著蛋吃飯,不能把蛋弄破,所以每餐飯只能吃白飯。日子雖然苦,可是這樣的學徒工作也是要有人介紹才有機會學習,如果沒有學成功就要罰三年伙食費。大約經過四、五個月的時間,父親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就逃去當兵了。也因為去當兵,當時的雇主才不敢跟父親討三年的伙食費!也因為當兵,而改變了一生的命運。
客觀的說,安慶的地理位置就在長江邊上,自古就是一個重要的交通樞紐,父親來到安慶要在此安身立命未必困難,他是個聰明機伶的小夥子,他後來得以順利平安來到臺灣,就是因為他的聰明伶俐,深得長官與官夫人的喜愛,才願意帶他在身邊。而當時安慶的安徽省立第一中學,以及省立第一工業學校(現為第六中學)都已經恢復招生,儘管父親正是適合入學的年紀,但是從未接受教育的他只能找工作賺錢謀生,而不可能進入中學就讀。
只是連他也不明白,只能依靠勞力賺錢的他,為什麼沒有來到江邊的碼頭上找工作?在安慶,碼頭工人是最多人從事的行業,如果他當了碼頭的搬運工人,他應該趕得上在當年因為爭奪招商局碼頭業務的械鬥紛爭。那一場慘烈的爭奪械鬥,從大南門一直打到吳越街,並在「馬永興」門前發生流血慘案。以他的機智,當會在這場爭奪中為上層獻策而取得勝利的成果,進而讓他更確定要從事這樣的行業而一直留在安慶從容謀生。接著在若干年後的1949年4月23日中國共產黨進入安慶時,他又因為是工人階級而成為共產黨的農工幹部,很快地取得還不錯的社經地位,從而將他的姊姊、弟弟接來安慶同住。當年因為父母雙亡而導致親人離散的慘況,終於在他的努力之下家人團聚。
患難遇貴人
但是,他終究沒有到碼頭找工作,而在偶然的機遇下,親加入了當時隸屬國民黨的地方保安團隊第三團第二營機槍連,當軍人去了。(安徽省志記載:第三團原本駐守隸屬合肥,後來改編入安慶的保安團。)之後,遇到海軍在招募人員,由於父親不識字因此無法錄取。經過地方人士的轉介認識了海軍情報單位的方宇庚中校認為父親聰明機伶,辦事能力強,因此予以錄取,正式加入海軍,兵籍號碼62596640。從此走上軍旅之途,於民國39年(1950)7月1日升任上士,75年升任士官長,78年退伍,退伍令78海除007598號。父親說他非常感念方中校的救命之恩,早年在重要的節日時,他也常常帶著我們去方伯伯家拜訪。後來他的女兒方芳芳成了大明星之後,父親擔心有人說閒話,以為我們是為了攀附關係、有所圖謀,因此逐漸疏淡了彼此的關係。
1946年春天,國共爆發政治摩擦,在東北發生大規模軍事衝突。美國的特使馬歇爾要求兩方停戰,中共卻把握住這樣的機會而壯大,使得東北戰況隨之逆轉。1947年初,國共談判完全破裂。2月,美國宣布退出國共調停,並開始在中國撤軍。3月,國共內戰全面爆發。父親應該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離開了鄉下來到安慶,加入當時的國民黨軍隊。我問他為什麼會選擇加入國民黨的軍隊,他也不是十分清楚,總之來到了安慶,軍隊又有飯吃,當然就加入了。其實,當年中國共產黨的策略是以農村包圍城市,國民黨軍隊駐紮在安慶,父親來到安慶當然就加入了國民黨的軍隊了。最重要的是有飯吃,至於是什麼黨派、什麼主義思想?根本就無所謂了。
異性結兄弟
民國38年(1949)3月大陸局勢危迫,情勢十分緊張,父親隨方中校從安慶調回南京海軍總部。同年5月撤防上海,到達上海之後,父親追隨當時的情報處少將楊大和先生,楊將軍與方組長一路關照父親,是父親得以在亂世平安存活的貴人。這一路的遷徙,客觀上來說完全都不是父親所想要做、所能決定的,可是卻踏踏實實地決定了往後的人生,進而決定了父親與叔叔兩兄弟完全不同的命運。可是當我了解到在台灣的父母親是如何的簡約生活以度過艱困歲月,而我聽到留在大陸的叔叔、嬸嬸訴說他們流離匱窮的人生時,我想人生的如何選擇似乎並不是那麼重要了,大時代的命運總是在大人物身上才會產生不同的變化,而無論是勝是負都不屬於像我父親這般的平凡百姓,而他們總是在承受苦難。民國詩人劉大白有一首詩:「雲心每妒天無垢,風力常教水不平;寄身是非功罪外,英雄畢竟誤蒼生。」可不是嗎!
民國38年,父親搭乘<海軍中基號(206)運輸艦>抵達臺灣高雄左營,相對於大多數逃難的人來說,他是很幸運的,可以待在船艙之中平安抵達左營。父親說:當時運輸艦上多半為軍人,少部分逃難的百姓擠在甲板上,行程中遇到大風浪,有的百姓落海身亡,天亮之後他到甲板上看,已經是稀稀疏疏的了!
(海軍中基號(206)運輸艦)
問他當時的心情,他說:「那幾年只想到有沒有飯可以吃,只想到怎麼活下去?哪會有什麼心情呢?」問他想不想家?他說:「從小父母雙亡、十多歲就離家,每天想的就是怎麼活下去,根本沒有家可以想。在那個時候啊!有飯吃就是娘,就是家!當時能想的只有生存問題,其他的都已經麻木了!」
在南京的海軍總部短暫停留的幾個月時間,父親認識了張寶華大哥,當時他是伙房兵,只知道他的老家在山東濟南,其他的都不知道了。後來父親與張寶華結拜為兄弟,他收了大哥桂明為義子。在臺灣過世後,骨灰放在臺北的松山寺,由大哥奉祀!逢年過節,我們總不忘為張伯伯獻上一柱香,請他回家與我們一起過節!我們不知道他的家鄉在哪裡?然而在烽火連天、朝不保夕的混亂時代中,他與父親的偶然相逢,兄弟之情如同手足,與我們一家人的情誼,更超過了親人。這樣的異性兄弟,在我們成長的歲月裡,所見甚多。
小時候我們最喜歡見到父親的這些朋友,他們之中有一群人一起住在桃園的雙連坡。他們大多數都是單身,因此特別喜歡我們這些小孩,每次拜訪他們總能吃到好吃的東西,拿到一些禮物或紅包。儘管我們也聽不太懂他們來自各省的濃重口音,可是受到疼愛的幸福感覺卻非常深刻。後來我才逐漸明白,每一個叔叔伯伯的背後都有令人心酸的故事,對家鄉老父母、兄弟姊妹的思念,他們有妻子兒女,有兒時的玩伴,有許多年少的夢想!他們來自中國各地,共同的遭遇是戰亂,共同的命運是分離,共同的情感是思鄉……。但儘管如此,他們也不確定是個什麼樣的原因讓他們聚在雙連坡,結成異姓兄弟,彼此相伴餘生。
台灣慶重生
民國39年5月父親由左營調到臺北的海軍總部,並於年底轉到馬祖的海軍情報署第三偵查組從事情報工作。這時期父親由於經常往返馬祖及基隆兩地,認識了在基隆開小旅館的賴來富小姐(臺北縣金山人),並且因為搭火車往返基隆、高雄,因而認識了當時在陸軍服役的張學高伯伯(四川酆都人),他是陸軍通信微波台的台長。這些相隔千萬里,彼此之間似乎永遠不可能會出現什麼關係的人,卻因為大時代的動亂變遷而牽連在一起,他們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是什麼樣的緣分,讓他們這樣的聯結在一起。後來張伯伯娶了賴小姐,也就是我們口中的張媽媽,他們的第一個兒子張明松是父親的乾兒子。據說,明松大哥出生後經常地哭泣,但每次經父親一抱就不哭了,所以父親就收了明松大哥為乾兒子,兩家因此結下數十年的情緣。
民國38年(1949)5月20日蔣中正宣佈「戒嚴令」,這樣的命令一方面固然鼓舞起他們的戰鬥的意志,但歷史的發展也說明了這樣的處置,其實也就是斷絕了這些老兵的歸鄉之路。然而這卻是他們想不到的,這時候的父親不顧一切,冒著生命的危險,積極的投入各項反攻大陸的事業。尤其是在39年(1950)韓戰爆發,當時的台灣一方面需要美國第七艦隊的協防並給予美援貸款,才能轉危為安;一方面許多的軍人、外省人也希望藉此能一舉攻回大陸去。
但是,我的父親與絕大多數跟隨國民黨軍隊來到台灣的這些小老百姓,恐怕並不知道蔣中正所提出的「一年準備,二年反攻」根本就不可能實現。他們所懷抱著:很快就可以回家見到父母妻子的夢想,在初來到台灣的當時就注定成為夢幻泡影。問題不是蔣中正有沒有決心,也不是他們有沒有足夠的作戰能力,而是美國杜魯門根本不願意國民黨反攻回去。
韓戰爆發,蔣中正復行視事的當時,確實在規劃藉由參與韓戰而反攻回去,他聯絡了聯軍統帥麥克阿瑟於39年(1950)7月31日訪問台北,並在次日發表聲明:贊同蔣氏的看法,同意台灣的軍隊赴韓參戰。這樣的聲明,強烈的鼓舞著當時來到台灣的軍人與各省百姓。因此,從39年下半年起,國民黨軍隊以美援武器裝備將原來殘缺不全的20個軍縮編成12個軍及6個獨立師,配合美軍在北韓半島的作戰,多次突襲大陸東南沿海島嶼,並且派遣小股兵力潛入大陸設立游擊基地。
民國41年(1952)10月14日凌晨,聯合國軍第8集團軍司令范弗里特在韓國發動上甘嶺之戰,前後歷時43天,在3.7平方公里的地區,共發射炮彈超過230萬發,嶺上泥土平均被炸翻出至少3公尺。中國人民志願軍軍隊傷亡情況遽增,不過阻止了美軍的攻擊。根據中共方面的統計,這場戰役中共志願軍陣亡7100餘人,傷8500餘人,殲滅聯合國軍2.5萬人,其中美軍5200餘人。從此美軍沒有再發動過營以上規模的進攻,而這樣的戰局發展,恐怕也不只是美國支不支持台灣反攻所能決定的。因此,即便當時的美國總統杜魯門為了美國自身的利益而不同意這樣的做法,之後甚至解除了麥克阿瑟的職務,與台灣簽定協防條約使「台海中立化」。從後來的這一場戰役來看,台灣與大陸兩岸分治的命運是在這個時候被確定的,而這樣的發展反而使台灣轉危為安,開創出日後的經濟發展奇蹟,我父親也因此經歷了他一生中最平靜與富足的一段歲月。只是我的父親無從去預知這些歷史的變化,當時的他只能盡忠職守地在馬祖努力從事敵後情蒐工作。
生死西洋島
據父親說:當時他都是以個人單兵的方式從事諜報工作,首先是潛入福建西洋島(福建外海)待上一段時間偽裝成當地人之後,再吸收當地百姓為線民,送入中國福建省羅源縣為國家搜集敵方的情資。送入大陸,在匪區停留數日到十幾天,將人員安置妥當之後再返回。其間之細節,經歷之種種危難,現在聽來是輕描淡寫,但是遙想當年的情景,當是生死關頭、驚心
(圖中A即是馬祖島,北方就是屬於羅源縣的西洋島。右下方是台灣本島。)
動魄吧!不然父親也不會在我要為他寫這些人生經歷時,猶豫再三。誰會想到當年只想為生存混一口飯吃的年輕人,後來是憑著一股熱血,忠義為國,出生入死、奉獻一生。而到頭來換得的是:身在他鄉是故鄉,心繫故鄉是他鄉啊!人生的變化真是難以言喻,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臺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當然也不知道如果留在鄉下會有什麼樣的人生。如今,六十多年過去了,我的父親慶幸而且珍惜自己的一生,他經歷了近代最美好的生活,其中有他一生的青春,有他微薄的貢獻,有他值得驕傲而遺留子孫的尊崇價值。父親常對我說:他隻身來台,不是高官貴族,沒有萬貫家產,上無寸瓦、下無寸土可以留給我們,人生只有靠自己努力了。然而,我深深地感受到,父親留給我們的資產,是金錢所無法估量的。
民國41年父親因為表現優異,被派往琉球的美軍基地接受諜報訓練。在琉球接受各種情報偵防的各種戰技之後,便依每一個人與外國相關的背景,或是專長的語言能力而派往海外各地,然後伺機潛伏進入中國大陸。會廣東話的被派往香港,懂日語的送到日本,英文好的送到美國……,然後再以各種方式回到中國大陸去。父親當時沒有任何相關的國外背景,因此結訓之後仍然回到臺灣左營,這又是人生命運的不同變化。因為被送往各國的人大多生死未卜,父親卻因為毫無關係而讓自己在人生的關卡上又逃過一次的劫難。年輕時候一向瀟灑慣了的父親,如果當時冒一點風險、耍一下小聰明,選擇到香港或日本去,他人生的歷史又要改寫了。這樣的人生經歷從結果來看,與莊子所說的「無用之為大用」頗有巧合之處啊!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美國是反對國民政府反攻大陸的,因此父親與他的同袍們所參與的這些訓練,所冒的生命危險,從歷史的角度來說根本就是一場可悲的遊戲啊!
然而,身在其中的父親卻是認真而嚴肅的面對這一切,他告訴我當時的情報訓練是非常嚴苛的,他說:每一個任務都攸關生死,所以訓練就必須嚴格。從簡單的辨識人員訓練到偵查敵情的各項專業技巧,從吸收敵後工作人員到野外求生訓練,從模擬落網被捕後的各種嚴刑拷打,到如何偵訊突破敵人的心防……,許多的訓練與實際發生的事情在我聽來都覺得不可思議,但對父親而言卻是刻苦銘心的生命歷程。
民國41-43年(1952-54)間,父親在連江縣(馬祖)持續從事類似的情報工作,他應該在這個時候與母親認識。當時母親是一個姓莊人家的童養媳,由於不願意受到命運的擺佈,選擇了一個遠從中國內地輾轉移徙到台灣,再派駐到馬祖的年輕軍人,這樣的選擇當然也改變了他們兩個一生的命運。
情義富一生
每年的農曆年前,我們會收到一封來自香港的賀年卡,那是一位叫李文的先生寄給父親的。他是父親在民國44年海軍特種訓練班所認識,後來被派赴香港的李文先生。李先生祖籍是海南島,當時由陸戰隊派來受訓的,原本預計從香港進入大陸,但因局勢過於緊張,進去的人都被逮捕,因此就留在香港。父親于98年初返鄉探親,並於98年3月轉至香港探望李文先生。多年不見,當初生死與共的老友在機場對面相見不相識,確認之後的擁抱,幾日聚首,慨歎人生的滄桑變化,真是不勝噓唏啊! 相處的幾日,兩人話語不多,李伯伯患有重聽,加上濃重的廣東鄉音,我們很難聽得懂,父親的安徽口音我們是習慣的,但我猜想李伯伯恐怕也不容易聽懂,我與他的女兒互相翻譯著兩位老人家的感情,心中五味雜陳。我實在很難體會他們生死與同的革命情感,我只能深深的嘆息:什麼樣的人生,造就這樣的場景,什麼樣的時代,醞釀這樣的聚首,人生啊!不得不令人敬畏!
其實,當年父親也想要從事與李文先生一樣的任務。一方面是愛國心使然,做為一個革命軍人自當死得其所;一方面一旦他從事這樣的工作,國防部就會從優照顧我們全家,即便萬一他遭受不幸,我們也將因為是烈士之後,而得到特別的撫卹。不過,母親擋下了他赴前線的念頭,他寧願一家人辛苦度日,也不希望家庭離散。我常常揣想:如果我是國軍遺族之後,國防部會撫卹我們的生活費用,安排我們的學習之路,甚至我們家五個孩子有可能因為父親的犧牲,使我們相較於同年的孩子多了一些優勢?或者因為年幼失恃,缺乏父親的教養與學習的典範而讓我們誤入歧途,人生就此毀滅?從歷史來看,這都是一瞬間必須決定,卻無法彩排一次的戲劇人生。
另一個與他的工作有關的故事,也得從賀年卡片說起!從民國70幾年開始,過年時家裡會收到一張來自小金門的賀年卡片,字體鏗鏘有力,讓人感受到其中真切的問候情誼,署名余國。我們也每年幫父親購買卡片,幫忙回信。但是這個人是誰?為什麼以前沒聽過?原來父親因為從事吸收培訓敵後工作人員績效卓著,因此在民國47年8月,被派往金門第二偵查組從事相關工作,吸收當地人余國先生(金門歐厝)送入敵後,準備從事敵情偵搜的工作,可惜才剛進對岸,第二天就被中共給逮捕了。此後余國先生被送到江西勞改了18年,留在大陸生活,直到解嚴後才得以輾轉回到金門。當時政府撥發70多萬的補償金給余先生,但是父親身為這個事情的主要執行者,感受到余先生為國奉獻,區區70萬怎麼對得起余國?儘管他自知自己是人微言輕,但仍然為此奔走請託、上簽陳情,終於為余先生多爭取了40萬的補償金。金額雖然不多,但這是父親一生的行事風格,負責、認真,為所當為、行所當行、義之與比,這對我們一家人的影響是巨大的。
民國47年八二三炮戰,父親當時在金門的大膽島,經歷這場攸關臺灣存亡的戰爭。只不過命運之神再度眷顧他,讓他躲過第一線的戰火,並且在砲戰稍歇之際,就被調回海軍總部。然後他又主動要求將他派任駐防
(民國65年7月14日攝於海軍總部)
馬祖,總計在馬祖前後18年,於民國62年調回臺北大直海軍總部,直到78年退伍。
回到台灣之後,一家人住在大直的力行新村,目前這個海軍眷村已經改建成新的大樓集合式國宅,我幾次回去的感覺是越來越淡,偶見的幾個老面孔依稀勾引著我的回憶。當年在眷村生活的種種,黃昏市場、村自治會、小吃攤、雜貨店、燒餅舖……都變了樣,父親的幾個老友也幾乎都搬離了這個眷村,當然兒時的玩伴也隨著各自的搬遷關係轉淡疏離。其實我們雖然住在眷村,可是所住的房子卻是違章建築,當時父親官階不高,一個上士不太可能配到房子,加上一些情況相類似的同袍,大家就聚在眷村旁的山坡上依山而築居,儘管是違章建築可是為數卻眾多,國防部也不太想管,於是我們就違法居住了十多年。我記得一家七口擠在十坪左右的房子裡,廚房兼浴室,客廳也是飯廳,吃完飯之後餐桌就變成了書桌,隔著一片夾板就是房間,一張大床,一張上下鋪的鐵床,就睡著七口人。但是我們有戶籍、有門牌、有水電,而即使是違章建築也照樣買賣。如今幾十年過去了,眷村完全變了樣,但那些違章建築卻一直都在,一直沒變,變的是居住的人們,變的是眷村的濃濃人情味。
榮耀頗崢嶸
民國53年父親因為服務軍職功勳卓著,獲總統蔣中正先生頒發忠勤勳章。民國55年初,父親被派往國防部情報學校受訓,(以前在新北投,現在應該在淡水。)當時被派去受訓的多為軍官,像父親這樣只是士
(民國53年獲頒忠勤勳章)
官身分的例子並不多。其實父親一生之中,多次得到貴人相助,像是41年人在左營的父親,蒙受當時擔任海軍少將參謀長的黎玉璽軍將之器重,希望父親去海軍官校就讀。但是父親從小失學,他明白自己雖然在戰技上頗有自信,為人處世亦頗得人望。然而不識字的事實卻是無法逃避的,他也想升官發財,他也知道機會難得,而且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機會。但是,處處為人著想的父親心中更明白,他若是讀得好,別人會說是長官庇佑;他若是讀不好,則是讓長官丟臉,無論如何他是不能去的。這是他早年失學的遺憾,卻也是生命之中必須承受之重。
如果當年父親不想那麼多,如果當時他在多一點鑽營、多一點貪婪,拿著黎將軍的派令到左營去報到,幾年之後我們家的生活會因為父親是個軍官而有完全不同的際遇!我們會付得起才藝的學費、一個四百元的補習費當然也不會成問題,我們會有官舍,會有更好的學習環境,更多的食糧配給,我們會連結更多的社經資源,獲得更多的機會……。但是人生真的會因為這樣就比較幸福快樂嗎?誰也不能給出明確的答案!但我們感恩現在的一切,感謝父親當年的抉擇,畢竟那才是人生最重要的價值。
軍旅期間,母親或許是感受到生活經濟的壓力,或許是看多了送禮升官的事情,因此多次要求父親學學其他人的做法,送禮給長官以求升任士官長。但是父親一生清廉自持,不論是負責馬祖各營區的採購工作,或是軍旅生涯的各種歷練,都堅持清白自律的原則,不讓人說閒話,不讓人瞧不起,也因此得到歷任長官與同袍的尊敬。
民國55年父親由馬祖返台,住在大直的母親可能因為懷孕而身體不適,當時住在基隆的張媽媽來探望母親,認為她是水土不服,因此建議父親搬到基隆與他們同住。於是就在張媽媽的邀請下,一家人暫時搬到基 (左邊起:父母親與張伯伯夫婦)隆,母親的身體狀況也因此好轉。住在張伯伯家的時間大約維持了七、八個月,直到父親再度被調回馬祖。這其間父親與張伯伯成為好友,母親與張媽媽兩個年紀相仿、婚姻相似、家庭相若的姐妹,也因此結下永生的情誼!
在寫這些內容時,接到大嫂來電告知:張伯伯於99年5月15日因癌症過世,5月23日下午我們全家陪父親到基隆市立殯儀館,向張伯伯靈前致上最後的心意,父親老淚縱橫,久久不能言語。我沒有問他心中想些什麼,我不忍心問,看著老兄長的凋零,我知道他心中必定百感交集,這時問些什麼都是多餘的。他們都孤單一人,飄洋過海隻身來到台灣,偶然的會面,連結著相似的人生遭遇。然後何其有幸的找到終身伴侶,在此安身立命、成家立業,這樣的人生際遇,讓人不得不讚嘆老天爺的神妙造化啊!
命運嘆造化
民國59年4月18日,當時的行政院副院長蔣經國赴美訪問,4月24日到達紐約,當時在康乃爾大學讀書的黃文雄,從遊行隊伍衝向蔣經國喊道:「我們是台灣,在這裡清算我們的血債冤讎!」並拔出手槍欲刺殺蔣經國,但是被一位機警的美方人員迅速制伏。歷史學者李筱峰在評論這件事情說:「這次的刺殺行動雖然失敗了,蔣經國也果然在兩年後(1972.5.29)接掌行政院。不過,蔣經國在遇刺逃過一劫之後,心中盤踞著一個問題,他這樣問身邊的人:『台灣人為什麼要殺我?』……」如果這樣的評論是適當的,那麼後來蔣氏重用台籍幹部,導致後來台灣經歷了李登輝、陳水扁兩任台灣省籍總統的統治,所形成詭異的國家觀念與對立的社會氛圍,早在此刻就被注定了。
我相信許多人都不會清楚這樣的歷史發展,我父親及許多的老兵也是如此,可是他們卻很明白的知道對李登輝、陳水扁的不滿與憤怒,對自己身處台灣的矛盾與無奈!對他們而言,由中華民國來統一中國是唯一的選項,他們痛恨中共遠超過民進黨,可是他們卻陷入了既不被國民黨接受,更被民進黨叫做中國豬滾回大陸去的窘境。這樣的窘境如果在當年黃文雄刺殺蔣經國時,更有智慧的選擇以長距離的狙擊槍成功地讓蔣經國死在美國,或許就不會發生了。然而命運捉弄人是不分別省籍的,黃文雄躲過了當年的罪刑,甚至做了陳水扁的國策顧問、人權諮詢小組委員,最後卻公開反對民進黨,並批評他們關懷的議題主要侷限於國家認同與省籍差異,而非公共議題。黃文雄忘記了當年刺蔣的主要動機就是基於所謂的國家認同與省籍差異,這樣的前後不一,不僅是他個人生命的錯置,也因此讓我的父親乃至於幾十萬的老兵陷入一生的窘境。
民國65年八月,父親服務海軍努力有成,獲國防部長高魁元先生頒發海軍海風獎章。民國78年七月又獲國防部長鄭為元將軍頒發一星海風獎章。同年12月,因為服務軍職忠誠勤敏,榮獲總統嚴家淦先生頒發壹星忠勤勳章。
民國67年(1978)美國宣佈與中華民國斷交,次年發生美麗島事件。蔣經國一直沒有忘記當年的問題,使他自己都宣稱:「我是中國人,也是台灣人。」並且逐步推動台灣的民主化,開放組黨、解除報禁、宣佈解除戒嚴、開放民眾赴中國大陸探親,兩岸交流自此開始熱絡。然而這樣的宣稱並沒有解決我父親的問題,台灣的民主化進程在我父親看來,還不如回到戒嚴時期,畢竟他的父母埋骨之所在安徽安慶,而他卻不知歸根何處!
民國76年,父親又因勳勞卓著,獲當時的蔣經國總統頒發貳星忠勤勳章,這是父親一生服務軍職的最高榮耀。也是在這一年的7月14日總統發布命令,宣告台灣地區自翌日零時起解除戒嚴,這對父親而言應當
(民國76年獲頒忠勤勳章)
又是一個悲喜交集的日子吧!戒嚴不解,他將永遠沒有返鄉祭祖的一天;戒嚴解除,這又宣示著他一生的軍旅奮鬥意義盡失。但是此刻對他而言,仍是喜多於悲的,畢竟他回家有望了!
游子終返鄉
民國78年退伍之後,父親嘗試寫信回家鄉,沒多久就連絡到蘇家親友,知道了姐姐在上海,因此即刻著手安排回家之路。然而,家鄉的記憶忽而清晰歷歷在目,轉瞬卻又灰飛煙滅消散風中!父母親的墳墓還在不在?老家的面貌究竟如何?自己的弟弟生死未卜?關於家鄉的一切他仍然充滿未知……,心裡想的是:先回去看看再說吧!就在出發的前一天,父親接到一通來自高雄的電話。一位叫做陳斌(退伍老兵)的先生打電話來,他的老家在安徽的銅陵,不久之前他返鄉探親,他的親戚在礦場工作時提到有來自臺灣的親友,當時在同一個地點工作的大嫂(建華大哥的太太,叔叔的大媳婦。叔叔共有六個孩子,老二建軍、老三送給人家撫養、老四建興、老五是惠玲、老六是劉進。)隨即拜託他回臺灣時可否幫忙找一個叫劉世明的人!
陳斌先生回到高雄左營之後便立即向當地的退輔會查詢父親的相關資料,終於在出發的前一天聯絡上臺北的父親,並告知叔叔(劉世長) 的相關訊息。於是在大哥的陪伴下, (首次返鄉祭祖)離家四十多年的父親終於踏上了歸鄉之路。從第一次返鄉開始至今,父親來回兩岸十餘次。二十年來,竭盡心力地照顧弟弟,關心姐姐,探望從小照顧他的親人們。這種落葉歸根,想要彌補數十年缺憾的心情,我們不難體會。可是直到89年我陪父親回鄉才明白,他的心底有著我幾乎永遠無法了解的角落。這一次回鄉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整修祖墳,因為他多次匯款回鄉要修墳,卻遲遲未見成效,因此決定親自回家一趟。經過 (84年返鄉探親與姐姐弟弟合影)
數日的奔波安排,延宕多年的心願終於落定。墳塋整修完工之日,他撚香祭拜,上告祖先,心中的思緒翻湧,那是我無法描述清楚的!
民國97年底父親身體不適,住進林口長庚醫院,經過兩周的詳細檢查,被診斷為肺癌第四期。年後我們將病情告訴了他,一向有著革命軍人堅持不屈的他告訴我:他不怕死!然而,在我想來,真正的問題不是死亡,而是回顧一生他究竟走過什麼樣的歲月,哪些是值得他感到欣慰,哪些是可以讓他帶著回去告慰爹娘的事情!所以我知道他這些年牽掛的是在大陸的親人,我知道他放不下的是祖墳的崩壞,儘管在我看來他已是克盡全力,他已經無愧於親人祖先!
這幾天他告訴我,84年修的祖墳有些地方已經損壞了。我知道他還想回去一趟,這或許是他眼前他最後的心願之一吧!將破損的祖墳再做一次整修,在他有生之年,最後盡一次做為劉家長子的本分。我想也是這樣的人生態度,影響了我們的兄弟姊妹,就是這樣的生命價值,造就了我們的一生。
99年4月16日父親再度踏上了返鄉祭祖之途,我知道這是他人生最後的心願了,因此特別請假陪他回家,期間我簡單的紀錄了八天的行程:
4/16天氣晴朗 溫度約20度 感覺溫暖
1.上午11時抵達桃園國際機場第二航廈,搭乘中國東方航空MU2050班機,飛往中國安徽合肥駱崗機場。
2.父親乘坐輪椅,受到通關禮遇,一路順暢進入華航貴賓室休息,並於12:55首先登機。
3.下午15:20抵達合肥,嬸嬸及惠玲姐、張先生來機場迎接。
4. 傍晚在懷寧新華餐廳用餐,於19:50抵達安慶市北正街叔叔家。我則入住位於吳越街與孝肅路交叉口的中宜大酒店。
4/17天氣晴朗溫度約28-30度(這兩天是四月份天氣最好的兩天)
5.上午08:30嬸嬸、建華大嫂、張先生、惠玲姐、小五子,陪同我們出發前往九華山,父親希望能為祖先安頓一個永久的牌位處所。
6.09:30抵達九華鎮的喬覺禪林,叔叔的牌位即安放於此。父親祭拜諸佛,述說此番行程的緣由,期求佛菩薩給他一個指示。祭拜結束,父親說這的地方並非他當年曾經到訪的九華山,於是我們轉往更深的九華山境。
7.此日天朗氣清,又逢假日,人潮極多,幸賴張大哥協助聯絡九華山上的生意人家袁先生,為我們安排購票,帶我們避過售票處的車潮,抄捷徑入山,但仍在入山口等待了近40分鐘。雖然如此,父親精神尚佳!
8.中午在袁先生的老地方餐廳用餐之後,父親在轎夫的扶抬下,往九華山化城寺出發。在此,父親對牌位問題端詳詢問甚為仔細,但心中考量的許多問題讓他左右為難,一方面他認為此處香火鼎盛、出家人眾多,為長遠計算,誦經時時不斷,香火終年不輟,可讓他放心。但是與叔叔的牌位分隔兩地,我們又遠在台灣,恐怕無後人祭拜。(此事只能寄望在安慶的諸位堂兄與姊姊們協助了!)
9.我建議他不如將此事交給佛菩薩安排,於是回到大雄寶殿,請佛菩薩指示。他雙手合十虔心默禱,母親代他想佛祖說明原由,並以銅板代替神茭,前後兩次擲茭都是聖茭,佛菩薩告訴父親:就將祖先與父母親的牌位安頓於此吧!
10.與寺方討論定案,刻牌位如下:
父:劉慶元
安慶市 母:方 氏
佛力超度劉氏歷代宗親 父:劉愛元 往生蓮位
母:蘇 氏
陽上子孫劉世明合家 叩上
12.刻製牌位需時十天,張先生允諾兩週後攜帶香燭水果來此祭拜,並確認排位是否順利安置完成。我留下電子信箱給惠玲姐及小五子,以方便後續連繫。
13.下午16:00抵池州平天湖遊覽,並至附近的渡假別墅區參觀張先生於去年購置的別墅。傍晚在長江土菜館用餐,晚上20:00返回安慶叔叔家。
4/18天氣陰雨溫度大約15度上下微冷
14.出發前往桐城,父親對此的之印象完全模糊。本想尋訪清朝桐城派的蹤跡,發現一處桐城派文物紀念館,假日不開放,外觀顯得破落,試圖窺探內部陳設,則簡陋不堪,或者當地人對此不甚感興趣,遂逐漸寥落破敗。
15.隨後參觀安徽省立桐城中學,此校由吳汝綸於光緒廿八年(1902)創校,朱光潛、方東美都是此校的校友。
16.下午轉往楊橋蘇家!這是父親從小生長的地方,雖然當年照顧他的外婆已經不在,但是景物依舊,想必父親心中感慨不少。蘇家三表哥還開玩笑說:「大伯伯應該不記得家裡的田地了吧!」父親說:「還記得!我可以一塊一塊地找給你看啊!」
17.午後15:30返回安慶叔叔家!17:00帶父親至賓館洗澡!這三天行程,母親與我屢次問他累不累,他都回說不累,下午返家要他午休片刻他也說不需要,老人家心中的悸動可想而知。在中宜賓館時他還要告訴我:「覺得這兩天腿感覺比較有力!」這倒事實情,這兩天他上下休旅車,步行臺階,上樓上坡都還能使力,我想這也是心情的影響吧!洗個舒適的澡之後,我讓他靠著床頭,蓋著暖被休息,不久他睡著了。
18.晚上在叔叔家用餐,大約晚上20:30之後就請他歇息了!
4/19天雨 溫度大約12度上下 感覺濕冷
19.上午父親在叔叔家休息,中午到建華大哥家午餐,大哥住處在我的感覺與台灣十多年的房子風格接近,簡單而樸實,比起叔叔家更接近台灣一般的水準。一早由大哥親自下廚準備午餐,大哥手藝甚佳,特別是鴨湯,香甜入味。不過此地之飲食口味甚重,用油過多,不宜多食。然主人待客甚殷,盛情難卻,也吃了不少油膩的美食。這天父親的胃口不錯,心情亦平穩,只是天氣濕冷,讓人不太想活動。我們則去到大哥女兒的新居參觀,新房子裝潢得很漂亮,與大哥的住家,叔叔的房子,正好形成三代不同的風格。
20.晚餐父親為了不讓嬸嬸又要張羅,就直接在大哥家用餐!正好張大哥與惠玲姐姐來一起用餐,之後就由張大哥送我們回北正街。期間父親包了個紅包給大哥,因為他的女兒即將結婚。父親原本預計週三要回請張大哥及諸親友,但是他們堅持不肯,我們又人生地不熟,只好作罷!來日他們若到台灣,再圖回報吧!
4/20天雨 溫度大約12度上下 感覺濕冷
21.昨夜下了一夜的雨,破曉未歇。但父親想再去陽橋鄉下看看,特別是希望我去祖先墳塋上祭拜憑弔。於是,我們聯絡當地的特約出租車倪桂霞小姐來接我們,沒想到出門之際,雨況即歇。接近陽橋時雖又飄起小雨,抵達陽橋鎮的衛生站時,雨又轉小,我與小五子順利上山坡去看奶奶的墳墓。
22.接著我們走到陽橋鎮人民政府旁的小路,上山去看祖先的墳墓。兩個地方都打掃得很乾淨,而且到祖先墳墓旁的松樹都被燒掉了,這也讓我們走上去方便許多。惠玲姐之前就已經告訴我祖墳旁的樹木被燒之事,說這是老天爺幫忙,讓他們清明節來掃墓時方便順利許多。此時的雨勢也完全停歇,甚至小露陽光。
23.在祖墳前,我為父親向祖先禱告:因為父親身體欠佳無法親自上來,將來也不曉得何時可以再返鄉祭祖,我們也遠在台灣,因此為長遠打算,在九華山的化城寺立了一個祖先牌位,過兩週即可完成,到時請祖先、爺爺奶奶們要到九華山去修行,這可能是父親最後一次盡孝心的機會了。我以兩個銅板替代擲茭,請祖先若是收到我的祈禱,同意這樣的安排,就給我一個神茭。
24.默念完畢,擲茭的結果是一正一反,祖先明白地收到了!
25.接著再度轉往蘇家拜訪,見到紹鵬、紹友兩位表哥及家人,中午回到安慶叔叔家用膳。這一路天氣尚佳,偶有陽光露臉,多半清風徐拂,令人頗感舒適。回程中經過父親當年放牛的河邊,我下車四顧揣想,拍照留念,心思凝滯,久久不散。此地既是父親失怙失恃的童年,也是他蒼髮遲暮的晚年,中間是跳過的六十多年空白我能拍下來嗎!
26.晚上蘇家兩位表姪女來叔叔家探望爸爸。
4/21大雨 溫度大約12度上下 天氣仍然感覺濕冷
27.上午父親在家休息,同鄉李伯伯來陪。媽媽去找仙姑算命,問了一家大小的事情。中午李伯伯一家人請客。
28.下午,我找了小姨老、李伯伯陪爸爸打麻將,父親精神不錯、體力亦佳。晚上溫度降至10度以下,應該是來到安慶最冷的一晚。
4/22陰天 溫度大約12-15度 比台北冷多了
29.昨夜的大雨停歇,早上父親在家休息,我則到長江邊逛逛,其間繞道安慶古城、清真寺去看看。
30.下午,李伯伯及大嫂陪爸爸打牌,約莫一小時他叫我接手之後就去午睡,這是來到安慶之後他第一次睡午覺,時間大約兩小時。不過,整體的情況不錯。
31.晚上張先生請大家吃飯,大部分在安慶的親友都來了。
4/23晴天 溫度大約18度 溫度宜人
32.早上0630由安慶出發,張大哥開車,建華大哥、惠玲姐、小五子,與我們三人往合肥駱崗機場。他們要在送行之後順便去醫院看小四,他因為鼻咽癌住院治療中,本來我們要欲探望他,但是交通不甚方便,因此請建華大哥代為轉達關心之意,並轉贈慰問金2000人民幣。
33.上午0830抵達機場,由於是公務艙,我們不用排隊順利CHECK IN,並由東方航空人員接待至貴賓室休息,這裡的設備與規模相較於桃園機場真是差太多了。
34.中午1210抵達桃園機場,我開車帶爸媽回到板橋,時間大約是下午1330。台北的天氣是陰雨,溫度大約是16-18度。父親說:「因為有風又下雨吧!台北感覺比安慶冷些!」我不確定他所說的冷,是身體上的還是心裡的!
圓滿譜終曲
我們想告訴父親,他過了美好的一生,儘管其間歷經諸多的苦難;我們想告訴父親,他擁有美好的一生,儘管學歷不高、官階不大;我們想告訴父親,他創造了生命崇高的價值,雖然他沒有盛大的家業。可是他擁有踏實而精彩的人生,他擁有無限尊崇的榮耀,他擁有我們這一群對社會還有些貢獻的子女,他善盡為人子的責任,他做到了兄長應有的慈愛,他是我們的好父親。這一生,確實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