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

六月的台北天氣就己經異常炎熱，落葉毫無秩序的飄落，卻幾乎都因為乾涸枯竭。落在路旁、落在社區中庭、落在人行道上，每天的早晚都有專門的人清理，一袋一袋的送上垃圾車，讓我們忘記了落葉應該是歸根啊！

兩岸開放以後，他曾經是第一批返鄉探親的老兵，到現在二十多年了，他的心願仍然是回家去看看！十幾歲離家到台灣的他一直想回家！所有的家人都陪他回去過，可是他總還是覺得不夠，隨著年紀的增加，體力的衰退，能回家的次數，停留的時間都少了。幾個月前他的老大哥過世了，老大哥生前交代兒子們將他的骨灰帶回四川老家去，因為他早已經在那裡準備好自己的墓穴了。他淡淡的說：「老大哥總算落葉歸根了！」他呢？他總是一貫的隱忍、和善、體貼，將幾十年的心事深藏在心底。直到後來我們才明白，在他得知罹患癌症末期之後，他怕的不是死亡，是落葉可以歸根嗎？他怕的不是死亡，是不知該歸向何處？

他很少會這樣舉棋不定的，但是最近總感覺他心中有種摸不著頭緒的思念，他不清楚，我們當然也就更難以掌握了。那裡已經沒有他的家了，弟弟已死、姐姐失智，留下的只是老家的地名，留下的是一些當年聽過他的名字，卻從未見過他的親戚們，大家喊他大爺爺、表爺爺、表叔叔、大伯伯……，喊得親切，可是他明白：這些親切，遠不如他在台灣的家人，他沒有理由把那裡當成歸根之所。

再明白不過的事情，到頭來往往是最令人不解的！老家的山、水、氣味；那裡的人、事、小調；感受到的風、土、顏色；忘不了的器、物、印象！每回返抵老家，他就宛如脫胎換骨，長年的咳嗽沒了，心律不整也妥當了，食量增多，睡眠安穩，似乎無一處不暢快。不用多說，那裡當然是他的歸根之所。

所以，每次他總是找與祭祖有關的事情當作理由，要我們安排返鄉的行程：二十多年了，他最孰悉的機場是香港赤鱲角機場與合肥的駱崗機場，最大的花費是給老家親友們備辦的各種生活必需品。十年前，我主動的要陪他回鄉，因為我不明白整修祖墳有什麼困難之處，要讓老先生來回奔波多年卻遲遲未能完成。於是，我用了系統的規劃與專業的流程，在短短兩周之內將祖先的墳塋修繕完成。我覺得他應該高興吧，感受到的也確實是他很高興！但是，在他去世之後我才有些明白，在那個高效率的辦事能力背後，從此他少了一個重要的理由可以回家了。

兩年前他得知罹患肺癌末期，我們問他有沒有什麼心願想要完成，他仍然說想回老家祭祖，想去墳前拜別父母親，想再見見那裡的親人們。於是我們再度陪他回老家去，上墳、祭祖、探親，這樣的劇本我們是很熟悉的，可是對他而言應該每次都不同吧！特別是這一次！

回來之後他告訴我：祖墳有些損壞，應該要再整修整修了！同時他也擔心萬一他走了之後，大陸的親友不知道會不會去祭拜祖先，會不會去整理祖墳，所以他想要趁身體還可以的時候，再回去最後一次。我們替他想了一個方法，那就是為歷代祖先在寺廟裡設一個永久牌位，將來不論他們要不要去掃墓，祖先牌位都會有人整理，終日都會有人誦經！他同意了，可是我們看不出他是欣然，還是無奈！

熬過冷冬，我告訴他一旦老家天氣轉暖我們就出發。今年四月，春來還寒，老先生興奮地踏上了歸鄉之途，不過他的身體卻大不如前了，一路上精神的暢旺支拄著身體的病痛。同樣的脫胎換骨，準備的輪椅用不著了，兩腿無力的狀況解除了，白天精神清爽，晚上夜夜好眠。上墳祭祖、設立牌位的事情出奇的順利平安，這一趟我們都以為是他人生最後一次的返鄉之行，我以為可以讓他安心了！但是，同樣地在他去世之後我才有些明白，儘管多了許多同理的心情陪他完成這些事情，但同時也表示在他心中可以回家的理由又少了一個。

可這一回不同的是，我清楚地感受到他那幾天的狀態，我知道他想要落葉歸根，所以儘管他表面說他此生已無遺憾，他已經盡到為人子的責任，我仍然與他約定七月的夏天我們再回去。

他問我：「如果身體不行了怎麼辦？」

我說：「不行了就不去了！若是到了老家身體才不行了，那也就真的落葉歸根了吧！就與你的父母親葬在一起吧！」

他沒有說話，只是頻頻的點頭！

農曆五月初五端午節是他的生日，我們在端午節之前的週末為他辦了生日壽宴，當時親友齊聚一堂，他的精神狀況尚佳。可是，沒想到端午節凌晨他就因為呼吸有些急促、全身無力而被送到了醫院急診。病情發展的非常迅速，兩天不到，他就因為肺炎引發多重器官衰竭而過世了。當時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快？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選自己生日的這一天？可是至少他跳過了癌末的病痛，可以平安的像是在睡夢中一般離開人世。

他走的那一天，母親說了一段幾天前發生的事情，並且連續對不同的人說了好幾遍！當七月返鄉的計畫確定之後，我們連機票都預訂好了，母親卻說她去算命的地方問了一下，算命的告訴她：「妳先生不能回去！他的身體不行了！」母親說：「他還有心願未了啊！」母親說：「算命的連續強調好幾次地說：『沒有了，他的心願都已經完成了！』」

於是母親回來告訴他說：「你想要落葉歸根，可是你卻什麼也沒準備好，你教兒女們怎麼辦呢？你怨不得別人啊！」他沉默不語！

母親接著問他：「萬一你在大陸往生了，你的骨灰要放在大陸嗎？」母親說：「他馬上連續回答說：『不要！不要！』」

母親就說：「那如果你在大陸往生，你忍心讓這些兒孫們一大堆人飛到大陸去為你處理後事，然後還要再帶你回到台灣，再辦理告別式嗎？你忍心這樣讓他們奔波嗎？」他頭低的更低，還是沉默不語。

母親告訴我：「她反對父親再度返鄉，萬一真的出了什麼事，我們大家連他最後一面都見不到啊！」

我知道他一生和善，總是願意委屈自己替人設想，這是他一貫的風格。聽完母親說的事情之後，我不知道他選擇在生日這一天讓自己急診住院，是因為身體不行了，還是他要堅持一生的風格。住院之後，他便不再說些什麼了，然後他逐漸的平靜，逐漸的睡去，逐漸的落了下來！

六月異常炎熱的台北，只那麼一天半的時間，他就如同一片乾涸枯竭的落葉！

桂光99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