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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12 14:09:36瀏覽779|回應0|推薦4 | |
◎李秉樞 還記得,幾年前曾在《百萬小學堂》看見文英阿姨活躍答題,數日後她卻因病過世,成為駐留螢幕中的歷史人物。我對她最深刻的印象,是九○年代的電影《魔法阿媽》,她為劇中的道士阿嬤配音,亦為我勾勒童騃心靈的未來圖像。我自小的心願是成為一名道士,縱使我現在明白自己已無法抵達那裡,身邊仍收藏無數求來的平安符。 我也有一個這樣的魔法阿嬤。小時候父親將我寄託給阿嬤扶養,我遂在台南一名為漚汪的農村長大。彼時7-11尚未進駐鄉下,私家經營的便利商店擁有較齊全的生活物資,距離我家最近的商店開設在大廟文衡殿前,我記得阿嬤曾接連騎車載我往返那裡三次,只因我想要買齊迪士尼卡通的雜誌。讀幼稚園時頻頻想家,便放聲大哭,老師見狀,立即打電話回家呼喚阿嬤來看我。現在想來,以前的我無時無刻在糟蹋她。這卻是後話了。 最無理取鬧的一次,是我讓她為我畫張符。許是因為我想要什麼,阿嬤總是拿得出來。我目視著她戴上眼鏡,不知從何處找出紅色的墨水和毛筆,並到公媽廳中神桌的抽屜裡拿出幾張黃紙,然後攤開黃色封面的農民曆,翻到印有符籙的一頁。阿嬤凝視那頁面許久,執起毛筆沾染墨水,微微顫抖,一筆一畫臨摹,字體歪斜不正,但大致與書上的符樣貌相似。她緩緩提腕收筆,把最後一畫寫得較細。我把符小心翼翼摺好,放入胸前口袋,緊貼心口。這種法力很強。童年的太陽將三合院的中心刷亮,紗門外一片溫熱,護龍沉沉睡去,恍如一場滯留昏意的夢境。 後來我參透那是假的,我為此發了一頓很大的脾氣,她說要再幫我畫,我卻吼著說:我不要。阿嬤不是道士,不會認字,亦不會寫字,符實是塗鴉,無有法力,信仰至此崩潰。面對此一任性哭鬧的小孩,她總說:好啦,阿嬤痛。其實我並不知道,她是說她想疼我,還是她心痛。而我弄丟了那張符。 關於痛,還有這麼一件事。有次阿嬤帶我到田裡採菜,我在一旁玩耍,拾起石頭,在原地快速地旋轉,停止後將石頭拋出。它不偏不倚地砸在阿嬤頭上,流出不少血來。我立刻奔跑回家,說要幫她拿來冰箱裡的藥膏。比起面對孫子的指責,這些那些哪個會比較痛? 她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帶我到廟裡拜拜。廟宇是一地之信仰中心,並且描繪鄉村的風貌,漚汪業已老去,因失去交通區位而開始逐漸衰落,人口不斷外移,只剩廟前存餘下來的興盛。廟裡人們把祈禱燃成縷縷白煙,香火在煙的飄蕩裡點上光明,而拜拜史亦是我的成長史。我有無數次這樣的經驗,彷彿它不斷地上演,並且會持續到更遠的將來。阿嬤的手牽我,一直向前走,然後在眾神明的注視下,和我一起跪落下來。阿嬤執香,微微一拜,闔上雙眼,開始呢喃起來,與神明對話。我也閉眼禱告,恍如和她進入同一個世界。安靜而有光的所在。 我與神明的對話會比阿嬤早結束。我偷偷睜眼凝望她,想起她當時畫符的神情,妥貼成有溫度的輪廓。我復又聆聽阿嬤的悄悄話,聽她不斷把我變成她的語言:保佑阮孫會讀冊、保佑阮孫健康、保佑阮孫平安長大。那是抒情的對白。將我和她深深牽連了起來,如此靠近。這是參透了。 阿嬤的訴說把我的頑憨褪去。香灰不斷落下落下,魑魅魍魎已告退。 阿嬤說完行了三大拜,從我手中拿走香,和她的放在一起,深深插入香爐的灰燼裡。我忽然地感覺到,茫茫眾生裡,我們皆是紛飛塵埃,善男信女,愚鈍或倥侗,虔心禱念,於是落定。阿嬤的血又更深刻地流在我體內。香火袋在香爐繞過三圈後,繫在我的身上,彷彿羈絆。後來要求她再次提筆,是我請她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她卻將字的聲符與韻符左右倒置。我猜想,此一錯位的修辭,迂迴地變成了隱喻,暗示著她和我,我和她,對摺的痕跡。 多年以後,我將負笈北上,那是一個遠離的季節。阿嬤再次拿廟裡贈送,一面有符、一面有關聖帝君的卡片給我,開心地說道:這會保平安喔。父親開的休旅車把阿嬤拋在後。離去之前,車窗裡面,我瞥見阿嬤笑著哭泣,用小孩子方式,以兩根食指分別拭去雙眼的淚。那恍如,我從阿嬤的視線,看見小時候愛哭的自己。高鐵將我送出台南,與從小長大的地方逐漸迢遠,我緊握阿嬤符,才知道阿嬤只是提早先哭。我匆匆忙忙走往人生深處,帶著一種無傷的心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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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