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長紘

　　小時候，我有一個大肚子。

　　其實有些肚子這件事，並非一件丟人的事情。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小腹，尤其是當學生的人，成天都坐在學校上課，回家用完晚飯後，又得坐在書桌前把作業寫完，寫完後又要馬上在電腦前和同學交際應酬，聊到一半又會被父母趕去睡覺，醒來吃完早餐後馬上就要去學校，然後又是一樣的上課下課休息……。學校體育課一個禮拜才排兩節。因此有些小腹應該是正常的事情。

　　當我這樣告訴母親的時候，他說我很適合去當政治家。而且是說謊不打草稿的那種。她說雖然在學校得每天坐著，回家要完成作業，但是你仍有周休二日可以拿來運動，另外在吃完飯以後，應該要站著休息，不應該馬上坐下。才不會有小腹的產生。最後，母親拿出食指戳了我的肚子。

　　「你這個不叫作小腹，叫作大肚。」戳完後，不給我反駁的機會，母親又坐回沙發上看著電視上的偶像劇。我心裡想，母親什麼時候邏輯這麼清楚，她平常不是都被我唬得一愣愣嗎？我看著母親一邊專注地看著電視，一邊將紅豆冰棒往嘴裡送，我想這場小腹之爭我應該是輸了。就在我頹喪地拿著白旗要回房間尋求朋友的慰藉的時候，我看到什麼東西在母親的腰間動著，就在她笑著男主角一絲不掛的同時。

　　「媽，你作賊的喊抓賊。妳自己也有肚子。」我指著她的肚子說。母親仍不可遏止的笑著，肚子的振動愈來愈大。進廣告後，她的笑聲終於停下來了。轉過頭來問我剛剛說什麼。我同樣用食指戳了戳她的肚子，說妳也有小腹啊。沒想到，她卻一臉鎮定地對我說：

　　「我這個年紀有小腹很正常啊，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再說吧。」說完後，她又開始舔著她的紅豆冰棒。我心想，這場戰役我是徹底輸了。她僅僅以年紀的基本招就把我打敗。我回到房間後開始做仰臥起坐。

　　後來，我們就時常以彼此的肚子互相調侃。有時候母親載我上學的時候，無聊的我就會開始戳她肚子，數著她肚子上的游泳圈有幾層。而她會趁紅燈的時候轉過來大力的捏我肚子。每次到學校的時候都覺得肚子上有許多暗紅色的痕跡。有時候，想著自己曾經在母親的肚子裡十個多月，我就覺得不可思議。那十個多月靠著臍帶和母親聯繫在一起，並且靠著臍帶輸送養分，然後整個十個多月都泡在羊水裡，什麼都不必想。直到出生以後，從小嬰孩會哭會鬧，到能爬能走能講話，然後漸漸地長大，長高長壯長青春痘，然後莫名地有了一個大肚子。這件事想起來就覺得不可思議。我這麼想時，就會捏一下母親的肚子。

　　如果說，剪斷臍帶是和母親的第一次斷裂──從合一到分開。那麼，十六歲那年就是我和母親的第二次斷裂──從依賴到獨立。

　　其實高中時期的我，並非變成一個叛逆之子，而是和母親的關係不再那麼親密而已。我不會在母親騎車的時候偷捏她的肚子，數著她的游泳圈了，倘若她在紅燈的時候轉過來捏我的肚子，我會驚嚇地將手放在肚子前面，說媽妳在幹嘛。我們也不會一起在沙發前面看著偶像劇，一起笑著男主角和女主角無厘頭的對話。現在她都一人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無聊的話就叫在房間睡覺的丈夫陪她一起看。會使她發笑的情節似乎都失效了。偶爾我從房間出來裝水的時候，會看到她躺在沙發上沉沉地睡著了，而五光十色的電視仍在前方大聲喧譁著。這時候我會搖醒她叫她去房間睡，在客廳睡會著涼的。她便會揉揉雙眼，恍惚地看著我後，一擺一擺回到房間。

　　升大學以後，到南部念書。也許是習慣了每天運動的日子，我的體重似乎慢慢地減輕了，肚子漸漸消了。從學校回到家，母親驚訝地看著我，問我是不是水土不服，怎麼瘦這麼多？她還問我有沒有按時吃午晚餐，還是學人家電視上的節食？她說你不要學人家在那裡減肥，你還在發育要多吃些。

　　我心想，都到大學了，難道還在發育嗎？笑著將行李放回自己的房間。熟悉的感覺又回到了身上。媽問我要不要吃點東西，熱麻油雞給你好不？我笑了，點頭說好。我看著母親離開我的房間，離開時看著她的肚子微微地晃著，我笑著想，一定是她在家都自己偷偷吃好料，才會還有肚子。我捧著熱騰騰的碗，在客廳和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學校的大小事。我將碗筷放下，伸一個懶腰，準備去廚房盛下一碗時，她突然摸了一下我的肚子。

　　「你還是有肚子的，兒子。」母親笑著對我說。

　　「妳還不是一樣，妳也有大肚子！」我心想母親怎麼還像個孩子般。

　　這時候，她突然沉吟了一會兒，看著我的眼睛嚴肅地說：

　　「我的肚子不是大，」她深沉地看著我說：「是凸。」

　　我抱著肚子一直笑，一直笑。原來肚子大小也可以分等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