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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屆懷恩文學獎兩代組‧三獎】癡呆
2013/12/16 14:01:50瀏覽691|回應0|推薦1

◎林蔡霜菊口述/林志誠執筆

  外婆在世時常笑外公癡呆,果不其然外婆過世沒一年外公就癡呆了。

  聽母親講外公的父親早逝,從小就被送到中藥鋪當學徒,每天打掃、挑水、煎藥、搗藥還須照料小孩,微薄的薪資悉數交給曾祖母,所以他的吃食很簡單,只要白飯配個酸梅或鳳梨豆醬便解決一餐。老闆對他並不寬厚,所以他有個盤算,努力掙錢自己開家藥鋪。後來老闆的大、小老婆爭產導致藥鋪要讓渡,他就和幾個員工合資頂了下來,在努力的經營下生意興隆,讓他有錢娶了老婆、蓋新家。幾年後老闆潦倒回來求他合夥入股,幾個股東都不同意,只有他感念當年老闆的啟蒙雇用之情,將自己的股份讓出,並讓老闆分期還款。他就用這款項買了塊地,改當農夫去了,這是外婆嫌其古意癡呆的原因。

  初當農夫,聽說香蕉價格不錯,便一頭栽入,堅信努力就有收穫,因此勤於施肥灌溉,只見所種北蕉越長越高,很是高興,直到結果稀少,向人討教才知種植香蕉也是有學問,要注意到行距、株距,水分的多寡也須依據季節雨量做調整,並非一成不變。所以頭次收成又少又累,因為植株比一般來的高大很難摘取。當然少不得外婆的叨念,笑他說是愛果樹不是愛果實,真孝呆。

  外公皤白的短髮、素淨的穿著,一如他做事風格,乾淨、正直,更像他的話語,簡短從不摻雜風影。所以那年表舅參選議員時,傳言外公向人打包票誇說能拉到五千張的票聲,這樣的汙衊傳聞,讓人相信絕不會出自他口,他會支持親人,但應是默默的行動表達,口舌上的搬弄,不是他的作風,也非專長,因為他常說,歹瓜厚子,歹人厚言語。事後他說這些選舉花招無庸爭辯,不過外婆總心疼他憨直易受人欺侮。

  或許因為他的少話,讓孫子們總覺得他嚴肅難以親近。記憶裡我們最親近的互動,便是他有台當時很先進的錄音機,新鮮有趣因此吸引了孫子們跟前跟後的搶著錄音,他也興致勃勃的跟著唱和。卡帶裡童稚的歌聲還有他低沉的嗓音交織成了彼此生命交融的唯一追憶。

  他喜歡旅遊,平日省吃儉用,但每年必定帶外婆出國旅遊,回來後他總是負責整理照片,旅遊見聞都由外婆陳述,似乎這個家的發言權是外婆的。而外婆敘述總是戲謔、誇張,她形容美國人大腿比她的腰粗、穿落跋裝(露背裝),無禮無體。非洲人像木炭,是黑底不是沒洗,就像現代版的《鏡花緣》,難怪爺爺搶不到發言權,只能在旁呵呵的笑。不知是外公木訥所以外婆幫他發言,或是外婆善於表達使得外公木訥。我總覺他倆是絕配。

  那本格紋外皮的記事簿,隨著時間的增長泛黃、內頁長出黴斑,原子筆的字跡也暈開了,像是歲月滲透準備接管那絲連親情的延續記憶。這是他最後被外婆念癡呆的事,他總擔心他走後外婆病痛無法照顧周全,所以將他所學中醫經驗記錄下來備用,豈知外婆先走。

  自此,外公更不愛講話了。漸漸的認不得路、親人,生活自理能力喪失殆半,癡呆了。

  有日,腿疾住院,當晚須為他沐浴更衣,現場只有大舅、二舅和我,我才發現男人間的親情是矜得緊的,也許可出力背扛,但是對於這種「肌膚之親」,長大後便成了尷尬,互望的結果,大舅說他去買些用品,二舅更直接的說:「我與父親的關係不洽,這事我看就由你來做吧!」我將爺爺帶到浴室,才明白男人真的不擅此事,褪其外套時,外公有點抗拒用手來撥,褪至內衣時,他轉過身去似乎不喜這氛圍,我每剝下一件衣物我們的距離就遠了一層。直至腰帶時,他便不許,頻說:「我和你不熟不識,你如何脫我衣褲。」在無法可想時,我只好裝成醫師佯稱檢驗,至於底褲只能暫時擱著。當我讓他坐下為其洗頭時,他似乎蠻享受的說著;「枝仔,你很久沒幫我洗頭,這陣子你去了哪裡?我很想你。」原來這工作是外婆在做的,那年代女人的工作真是細雜。當我變成外婆角色時,之後洗腳、搓背就容易多了,但當我要褪其底褲時,是羞恥還是尊嚴讓我們僵持著,這是他最後能堅持的私領域了。但不是心軟的時候,我又得板起面孔,以醫生的角色訓斥其配合,然而待其配合後,換我不知如何是好?面對他尊嚴的城牆,偽成醫生的我如何能攀越?後來想到將肥皂塗抹在毛巾上,隔著布層,維護著尊嚴的底限,之後的沖洗、擦身、穿著,我真不知是如何完成的。

  那日帶著他到廟裡燒香祈福,敬拜過後,安排他在涼亭休息,我去買個飲料給他,待我回來時,遠遠的看到有個乞丐在他面前,只見他認真的搜遍了身上所有口袋,然後紅著臉向乞丐行禮致歉,我走近一看,果如所料,他的行善習慣,即使是失智了依然沒變,因此日後我們便在他的口袋放些零錢,讓他免於窘境。

  搬住新家時他會突然問起,為何他會在這裡,二姊會騙說,我們出來旅遊啊!住在飯店裡。他聽得懵懵懂懂只能默默接受。有時他會說:我們怎麼出來旅遊這麼久,枝仔怎麼沒來,我不是愛玩,我想要讓枝仔過得快樂,讓她比她的姊妹過得更好。

  後來再見到他時,他把我誤認為家父,起身要去倒茶,對我說來奉茶。接著說:「你要對太太好一點,我這女兒命苦,幾個孩子中就她沒讀書,從小跟著我們夫妻擔柴、耕田、種菜的,和我們撐起這個家,我對她的補償太少,希望你能替我多擔待些。」聽得我眼眶泛淚,想著他雖失智卻不失真、誠。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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